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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我本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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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驾回了简圭宫,长御一声不吭进了宫内,轻飘飘一眼将秦书定在门外,自己入了内寝宫,鞋子一踢,脱了绸袜,赤脚踩在绵软厚实的红锦地衣上,拖着裙裾略走几步,干脆身子一歪就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描金绘彩的天花,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屋内原本点着的明烛燃到了尽头,接二连三地熄灭,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秦书手里拿着新蜡烛,轻手轻脚地过来更换,见地上躺着的长御双目紧闭,似已熟睡,她不敢惊动,只换了两只新烛,使寝殿内不至于太过昏暗,再从旁边取了一条锦被,轻轻给长御盖上,正轻掖被角,忽听见长御闭着眼睛唤道:“秦书。”

    秦书一个机灵,忙道:“在。”

    长御睁开眼,坐起身,目光上下打量她一圈,道:“你以前是母皇宫里的?”

    秦书忙跪在地上:“不敢有瞒公主,小女的确是靖安殿伺候的宫人,由苏紫姑姑指派到这里来伺候殿下。”

    长御静静看了她半晌,抬起一只手,淡淡道:“扶我起来。”秦书忙膝行两下,将她搀扶起来。

    长御轻轻甩了甩广袖,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白嫩的脚趾从隽蓝色的绫裙里探出头来,像个调皮小孩一样在地毯上一抓一抓地,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只是长御自己陷入沉思中,浑然不知脚已露在裙外,自己的心绪起伏都透过这些小动作被眼前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秦书不敢多说,只偶尔看一眼,不由有些好笑,却又生出些许爱怜之心,公主看着一本正经、仪态威严,其实内心也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

    “我恍惚听人说过刘林夏谢是京中有名的四大世家,可有记错?”

    秦书道:“公主说的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刘家和林家十三年前就获罪抄家,已经落败了,现在是谢傅夏沈。”

    长御慢慢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你倒知道得不少。”

    秦书苦涩一笑:“回公主的话,小女正是罪臣刘质的长女刘碧书。”

    长御颇为意外:“你?”

    秦书深深低下头:“是,家族获罪后父亲和长辈们流放岭南,小女没入掖庭为奴,已经有一十二年了。”

    长御问:“那你如今多大了?”

    秦书道:“刚满十九。”

    “十九……”长御又问,“你以前在靖安宫里是做什么差事的?”

    秦书抬起头,眼中有着淡淡自豪光彩,微笑道:“小女的差事,是给女皇陛下磨墨奉茶。”

    长御安静下来,磨墨,是在批阅奏折时才需要,而奉茶则是接触会入口的茶水,这都是极信任的人才能担任的职位,却给了一个被抄家流放没为宫奴的罪臣之女。

    她不由得又看了秦书几眼,脸庞柔和,头发齐齐笼在头顶结成一个最普通的圆髻,只用两枚碧玉簪装饰,虽彰显了女官的身份,却老气横秋,足足扮老了十岁,怪不得才十九岁就被称为姑姑。

    长御觉得这个人身上有很多谜团,不过,现在并不是追根究底这些事情的时候,女皇把她派到自己身边,必然有其用意,至少就目前已知的来看,她对于这些世家的典故来历很熟悉。

    长御不置可否地用手托着腮,又道:“刚才你说四大世家已经换了人,如今是哪四大?”

    秦书眼角瞥了一眼那随着主人的心思起伏而紧紧抠在地毯上的雪白脚趾,恭敬道:“是中书侍郎谢璋之谢家,陛下外祖英国公傅家,以及门下侍中夏衡之夏家、昌兴侯沈安国沈家。”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所谓的世家荣宠兴衰都系在天子的喜怒哀乐上,所以起起伏伏也不足为奇,只是其中有一家显得很特别,别人来来去去,它却能巍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长御不免好奇问道:“这个夏,是否就是伴读夏道怜的夏?”

    秦书道:“正是。”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夏家昌盛始自三百年前盛朝,其祖起于寒微得中探花,尚宁徽帝幼女承安公主,后来家族渐渐兴旺,以诗书耕读传家,家教严谨,这才能历经朝代更迭兴亡而不灭。”

    “三百年……”长御不由感叹,“我大周只有百年,倒不如他们家历史悠久。”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女皇要命夏道怜当自己的伴读了,这样一个古老家族出身的女孩,就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不但能照出自己的言行得失,或许还能从中窥出百年历史的凝练。

    秦书垂眼立着,正巧看见她的五个小脚趾头已经开始在地衣上起起伏伏似快活舞蹈,显然公主心情已然好转。秦书忍不住会心一笑,慢慢退出寝殿,唤宫人来伺候公主洗漱安寝。

    次日便是入学读书的第一天,天刚亮,长御照旧起得很早,光脚下床去打开窗户深深呼吸,清心润肺,头脑中最后一丝昏沉也全然消散,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秦书早早在外候着,听到响声便立刻进来伺候,她的见缝插针令长御再没有机会像刚来的那天一样自己漱口洗脸,不过对于这个尽职尽责的女官的所作所为长御并没有异议。

    梳妆完毕,用完早膳,小宫女奉上一盏新茶,秦书进来道:“殿下,梁王大公子来了。”

    长御不由疑惑,这么一大早,卫长徵不去猗兰殿,绕了一大圈来这里做什么?她看了看天色,时辰尚早,便命道:“我在正殿见他,你去安排吧。”秦书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简圭宫正殿,卫长徵正襟端坐着,身边几案上的茶袅袅升起白色水雾,还是满满一盏,不曾动过,显然这位客人有心事,顾不得喝茶。

    长御缓缓踏进殿内,清脆笑道:“长徵哥哥,找我做什么?”

    卫长徵见她来,忙起了身走过来,笑道:“我来和公主一起上学。”长御微讶,继而笑容轻绽:“好。”

    猗兰殿在德象宫东部,距离东宫只有一墙之隔,从简圭宫过去颇有一点距离。两人沿着宫道一路并肩而行,长御虽然比寻常孩子高挑些,但也只及卫长徵肩膀,她人小腿短,步子迈得小,卫长徵照顾她,便特意放慢速度陪在旁边。从后看去,倒像是哥哥带着妹妹。

    走到一半,卫长徵见秦书很识趣地隔了一段距离,便微松了口气,斟酌了一番,低声对长御道:“公主昨日对魏世子,言语间似乎失当了些。”

    长御心头一动,徐徐收了笑容,沉下脸道:“长徵哥哥这话我听不明白。”

    卫长徵有些尴尬,顿了顿,但还是继续说道:“魏王世子自幼夙敏聪慧,读书过目不忘,又容止端雅,待下亲切随和,颇有贤名。魏地大儒朱慈映是他的启蒙老师,而朱慈映之子朱同简则是他自幼的伴读。”

    长御一笑置之,不以为意:“这些我都知道。”

    卫长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公主可知道,你昨日那句话,虽然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但却会得罪天下读圣贤书的男子。”

    长御一怔,立刻皱眉斥道:“长徵哥哥何故危言耸听。”

    卫长徵叹道:“公主何不仔细想一想,你言语间的意思虽是指明唯有皇女伴读才能入读猗兰殿,但若有人刻意曲解,只怕会变成你言语打压大儒之子,看贱天下读书的男儿,这些若传了出去,怕是会有损公主声誉。”

    长御本是不信,但暗自回想,不免心惊,果然如卫长徵所说,自己只顾着自尊容不得别人挑衅践踏,便昂然反击,全然忽略了这一层歧义。

    世间身为女子者本就被男子看轻,虽有女皇治世多年,但到底还是男尊女卑,直到今日市井间偶尔还有人偷偷笑话女皇牝鸡司晨,乱了阴阳。若是身为女皇之女的她再露出蔑视男子的苗头,只怕更会引起那些清高自傲读书人的反弹。

    虽然想明白了这点,长御却并不后悔,她眉目舒展,笑道,“长徵哥哥的好意我明白。但若不如此回击,反容忍此等僭越冒犯的言语,却将我自己置于何地?更何况,我身为女子乃是上天注定,若有人看不惯这一点,想刻意曲解抹黑我,又何愁没有罪名?难道要我日日畏首畏尾,为了不得罪他们,整天如惊弓之鸟一般处处提防吗?倒不如坦坦荡荡放开手脚争上一争,叫他们无话可说。最多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母皇责罚,我也认了!”

    女孩微带冷清的声音脆生生响在耳边,斩钉截铁。卫长徵反听得愣了愣,旋而恍然一笑,道:“是我太多虑了。”

    长御粲然一笑:“哥哥是担心我才特地来提醒的,这样的关怀爱护多多益善才好,妹妹我绝对不嫌弃的。”两人相视一笑,只觉一席话下来,更亲近了许多。

    卫长徵看了眼日头,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无奈宠溺道:“好吧,我被你说服了。”说着,伸出一只手来,长御怔了怔,有些不明白地看向卫长徵,卫长徵笑着眨眨眼,又是俏皮少年本色,于是长御疑虑尽去,笑吟吟将自己的手放在卫长徵掌心,由他拉着加快步伐往前而去。

    因为路上耽误了时间,他们到达猗兰殿时,正巧是辰时初刻,正是该上课的时候,所幸太傅还没有到,所以还不算迟到。殿内一顶鹅黄珠帘隔开两边,却没不见桌椅,而是如古人般地铺浅青色竹席,焚了凝神香,设了紫檀小案,放了苏绣坐垫。外侧几位世子已经跪坐好,帘内影影绰绰可见两个少女的窈窕身影。卫长徖见他二人一同进来,不免多看了卫长徵一眼,卫长信则是眉眼弯弯,笑成一朵花。

    长御在门边脱了鞋,着袜踩在竹席上,和几个世子颔首示意,往内走去,夏道怜和沈思莹忙起身相迎。

    “不必多礼。”长御说完,走到正中的书案边跽坐好,裙裾折出优美的褶皱,修长广袖安然垂于两侧,姿态端正优雅,显然对这样的环境并不陌生。夏道怜看在眼里,脸上恬淡笑容更深了些。

    这时,从外头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个小小身影,他眉眼带笑地给几位世子行礼,这才慢吞吞走到内间,在长御桌边盘腿坐了,拿了墨块开始磨墨。长御皱眉问:“你今天早上怎么不见人?”

    纯钧咧嘴一笑,小声道:“听到你在跟梁王公子讲大道理,看你那么热血沸腾,恨不得拍胸脯仰天长啸的样子,我就没打扰,跟在你身后那群宫女后头呢。”她和卫长徵谈话时近处分明没有人,也不知道这小子躲在哪里偷听,长御嘴角一抽,瞪了他一眼。

    又等了两刻钟,迟迟不见太傅来此,男孩子那边的卫长信忍不住了,嘀咕道:“也不知陛下请的哪位大儒,居然这么大的架子,敢放公主世子的鸽子。”卫长徖淡淡瞥了他一眼,卫长信立刻闭了嘴,朱同简一直在旁边磨墨铺纸,连头都没抬过。

    正这时,门外飘飘然走进来一个人,缃黄色书生袍外罩薄纱,头上扎着同色头巾,长长的浅黄色纱质发带垂落腰际,俊眉修长,眼带桃花,蝉衫麟带,文采风流。

    众人都是一惊,都在猜想这人是谁?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因为这样子实在像是个观花看月的风流才子,而不是想象中威严不苟言笑的老儒。

    有不少人瞥了眼门外,看有没有人来把这个走错门的人给拉出去。可令人失望的是并没有人进来,他们便只得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这个黄衫书生头上。

    卫长徖眼角余光微扫,见珠帘内长御没用动静,他便轻展衣袖,俨然端坐。卫长信就不比他镇定,见无人发问,自己就嚷嚷出来:“阁下是……”

    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书生径直走到台上太傅的大案处,一屁股坐下,长长的发带在空中带出一个弧度,又如落叶般缓缓飘落,卫长信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软软靠在扶手上,一只细腻雪白的手按着额头,似有些不舒服地半皱了眼,软绵绵道:“昨日和女皇陛下同榻秉烛夜谈,耽误了时间,是下官的不是。如今开始上课,你们先按年龄长幼一一拜过孔夫子像。”声音轻柔微带沙哑,雌雄莫辩。

    同榻?和女皇?!难道这是……女皇的男宠?!一直对昭王非君不可的女皇居然悄无声息就有了个漂亮男宠?!这新闻太轰动了,几位学生都是大惊,卫长信更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忙转头去看长御,纵然珠帘隔着,也能依稀看见长御的目瞪口呆。

    唯一镇定的人只有卫长徖,他浅浅凝眉沉思,片刻便微躬身,双手作揖,低眉问道:“敢问太傅可是姓苏?”

    那位疑似男宠放下按额头的手,视线看向卫长徖,桃花眼微眯,比方才的吊儿郎当已是正色不少,笑道:“魏王世子果然聪慧不凡,下官正是苏末然。”

    几位世子都愣住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女皇执政后唯一一次男女同场应试科举的状元,曾任湖阳县令、平安府知府、太常寺卿、中书舍人、翰林院学士的,大周朝第一才女,苏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