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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猗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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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苏末然这个人的故事实在太多,她简直就像是为传说而生,从出生到成名无论哪个时段抽出来都是一篇精彩历史。

    首先是她的出生,她父母不详,约满月时被扔在信阳山一座寺庙的后门处,据小道消息说,她是某个大家小姐的私生女,但这个小姐究竟是谁,谁也说不清。

    后来是庙里年逾八旬的老主持收养了她,寄养在附近的农家,长到三岁便由主持亲自启蒙,教授认字读书。

    其实若真是个寻常和尚收养个小孩也就罢了,最多长大后嫁了邻近农家做个农妇。偏偏这位主持在出家前有个显赫的身世,前朝皇族末裔,出家后更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周初三子之一。所以,由他教授出来的关门弟子也就注定不会平凡。

    十三岁,于信阳山顶远眺信阳江,主持曰:“千江有水千江月”,苏末然便答:“万里无云万里天”。被游山的天下双璧之一谢君瑜听到,大为赞叹,又见其“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之句,更赞她有“藤架薜衣之洒脱”,苏末然便多了一个“薜衣才女”的雅号。后谢君瑜又出资助其入琼华书院女馆读书。两人倾盖如故,结为至交。(注1)

    彼时谢君瑜刚刚少年成名,只比苏末然略大几岁,众人皆以为谢君瑜是对其有意,所以才早早采了这朵花骨朵,还有人暗笑苏末然是谢家童养媳,谁知几年后苏末然成年,却不曾和谢君瑜擦出什么火花,而是正正经经的君子之交,莫逆于心,而谢君瑜女皇未婚夫的身份,更让人不敢不敬。

    后来女皇开男女同场之科举,苏末然一举夺魁,成为新科状元,名动天下。那时女皇尚年轻,满腹豪情壮志,不但开先例男女同科,更按寻常惯例给中举的女子官职,苏末然由七品知县而起,政绩斐然,七年内入了朝堂,加官进爵,更做了颇有实权的中书省舍人。她本也是极风雅的美人,风姿卓然,出于众人,追求者众多,更与数个朝中青年大臣及世家子弟都有过暧昧桃色的传闻,享尽风流才女的美名。

    承羲十二年,女皇终于如愿以偿得顾怿点头愿为夫,便举行了一场隆重婚礼,举国欢庆,谁知竟有刺客混入宾客中欲行刺,谢君瑜为救女皇被一剑刺中心口,当场身亡。

    好友骤逝,苏末然悲不自胜,从中书省请辞,入翰林院接下谢君瑜编撰了一半的《承羲大成》,用十年时间完成了大成的编校刊印。全书二万二千三百一十四卷,目录五十六卷,装成一万三千册。广收古今图书八千余种,内容浩繁,巨细并蓄。此书一成,以前曾对她冷嘲热讽过的人不由纷纷侧目。而她为着好友之死,从此闭门索居,且封笔再不作诗写文,世间读书人皆叹其为当世伯牙毁琴,誉之为周朝第一女君子,再无人敢有半分轻视。

    历来只有德行高尚、人品贵重、学问深厚、名声显赫之人才得入选皇家太傅。若以才学论,苏末然为太傅未为不可,而以德行来说,她虽然出身不明,少年时荒唐,但之后十年甘受清寂,苦心孤诣一心编书又让人不得不敬服。

    如此说来,女皇命她为太傅,倒也算实至名归。几位学生面面相觑,便都起身,一一按顺序跪拜了殿内设着的孔夫子像,又对苏末然执师礼。

    苏末然一笑,一双桃花眼眯缝着,端坐受了他们的礼:“既然你们愿意尊我为师,那我也就大言不惭地说一声生受了。这猗兰殿中常驻的共有三位太傅,除我之外,还有陈胤和庞知安二位大人,他们分别传授天文地理以及琴棋书画,至于其他科类,女皇陛下全权托付于我,可随时请贤能前来教授。”

    陈胤和庞知安?一个工部侍郎,一个是太常寺丞 ,虽说在其专注领域都颇有名声,但都只是专科之人,并无经国济世之能耐,若只为了听他们授课,在封地就能请到类似的师傅,何苦千里迢迢专程来玉京?

    卫长信张嘴就想问,但看了眼前方不动如山的卫长徖,还是讪讪地闭了嘴,又去看珠帘内的长御。长御却是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乖乖端坐着,并无一丝疑问。卫长信深感无趣,嘴角一撅,百无聊赖地把玩桌上的白玉镇纸。

    最后还是卫长徖打破了一室沉默,他声如碎玉,朗朗笑道:“敢问苏太傅,您教授学生们什么内容?”卫长信顿时一乐,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

    苏末然悠然一笑,色如春花,目光莹莹,反问道:“世子想学什么?”

    卫长徖傲然抬起双眸,与台上的老师对视,

    想学什么?

    自然是想学修齐治平,经邦弘化,富国强兵,经世治国之道。

    可是,你教得了吗?

    苏末然修长如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挑起垂落于胸前的发带拨往身后,微垂眼睫,笑道:“玉不琢不成器。但若要琢出宝玉,必先细观玉之纹路、成色,方可因玉而异定下各自琢磨之法。因材施教亦需先知其材,陛下既然全权委托于我,我必不负其所托。诸位世子亦不必担忧,若你们想学,自然能学到,即便是我才力不够,举国之中也必有贤者可为之。”

    言尽于此,苏末然伸手取了桌上暗青色的南山竹教鞭,轻轻敲在案上,清脆一响,继而笑道,“我并非你们的启蒙老师,所以也不知你们各自腹中都有几本书,今日索性也不讲什么了,请各位王子皇女说一说你们学过的诗书吧。”

    由长及幼,卫长徵第一个道:“幼年学了四书,十岁后开始学斫琴,只爱读《溪山琴况》、《琴书正声》。”世间观点皆认为书礼才是正道,琴棋书画乃怡情雅志之用,若太过注重,则落了下乘小道。但卫长徵身为皇族,他执意如此,也无人敢指责什么。

    苏末然只颔首笑道:“久闻琴君子之名,果然是业精于勤。然而君子之于琴,达则于以观政,穷则于以守命。琴以抒心,乐以载道,若没有丰富的学识沉淀和对世事的了然感悟,奏琴,不过是徒听声音而已。”(注2)

    卫长徵先是脸色微白,继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躬身道:“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卫长衍年龄排第二,他有些不自在地舔了舔唇 ,道:“学生……学生只读了《诗经》和《论语》。”苏末然笑道:“知道了。”卫长衍脸一红,忙低了头。

    第三个便该是卫长徖,他缓缓道:“经史子集,都有些许涉猎。”

    苏末然细长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笑眯眯道:“夫三才肇位,万象斯分。”

    卫长徖眉峰微挑,从容应道:“禀气含灵,人为称首。莫不凭黎元而树司宰,因政教而施刑法。”

    他话音刚落,苏末然手指又是重重一敲,紧随其后又问:“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

    卫长徖仍然不急不缓:“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

    苏末然点了点头,抚掌笑道:“很好,很好。”

    前一句是《唐律疏议》第一卷第一句,大意是治理百姓需要注重律法。后一句出自王充的《论衡》,意思是并非所有文字记载之事都是真实可信,不可尽信书。

    这二者,一个是法典,归史部,一个是批儒色彩极浓的异书,归子部,虽然世人崇儒而不禁百家,文帝时期还三次下诏鼓励太学和国子监百家争鸣,多思多辩,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涉猎如此之广,不得不令人称奇。

    接下来是夏道怜和沈思莹两人,她们都说自己只读了女四书,苏末然一笑,未曾多问。

    到了卫长信,小少年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四书五经都读了,记得很熟。”苏末然亦笑颜如花道:“那,大学之道是什么?”

    卫长信一愣,眼睛骨碌碌乱转,口里含含糊糊道:“这个……嗯……这个大学之道……”

    苏末然眼一转看向珠帘另一侧的长御:“公主,你说呢?”

    长御坦然道:“我不知道。”

    苏末然一怔,继而斜靠在书案上,看着长御,眼波流转笑道:“莫不是公主对大学之道另有一番见解?”

    长御摇了摇头:“我只认得字,不曾学过四书五经。”

    苏末然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按理来说皇家子女六岁时都会遣名师大儒亦或是德高望重的贵妇人为其开蒙,教授经典。再不济的也该读得《诗经》和《论语》,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长御既然说出这话,便早已猜到别人会如何想,她淡然扬眉,道:“读书是为了明理,既然是要来此学习的,以后虚心接纳诚心求学即可,又何须在意之前懂得多少呢?”

    她语调抑扬顿挫,毫无拖泥带水的犹豫和不如他人的自卑之态,苏末然忍不住哈哈一笑:“好,若真是如此,倒也无不可。”说完,她拍了拍手。

    外面立刻有宫女鱼贯而入,人人手中都是整整齐齐的书,沉甸甸的,足有两尺厚的一大摞。

    苏末然指着书道:“这是我挑的一些书,经史子集都有,你们先拿回去自己看,有什么不懂的下次上课时来问我。”她站起身,抚了抚袖子,笑道,“行了,今日的课上到这里,你们先散了吧,下午丑时正陈胤太傅会来给你们讲天文地理,记住不准迟到。”言罢,她淡淡扫了殿内学生一圈,桃花眼笑容灿烂如春,便如来时一样飘然而去。

    眼见那两根浅黄色发带如飞舞的蝴蝶般在门边一闪而过,卫长信陡然发出一声哀嚎:“我的老天,这么多书!不如干脆给我一剑吧……”

    学生的惊讶和悲愤显然很能取悦苏末然,她一路好心情地健步如飞,直接到了紫宸殿御书房,苏紫也不通传就含着笑让开了路。

    苏末然一步踏入御书房时,女皇正在御座上批阅奏折,头也不抬道:“你来了?”

    苏末然嗯了一声,大大咧咧走到一侧屏风内供女皇歇息的御榻处躺了,按着额头哼哼道:“昨夜被你灌酒,害得我现在还头疼。”

    卫明德抬头瞥了好友一眼:“真这么严重,叫御医来看看吧。”

    苏末然一只脚还垂在榻边,闻言晃了两下:“算了,叫别人知道我风采不如往昔,连这点酒都醉,会有人笑话我的。”

    卫明德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写御批:“今日课上得如何?”

    苏末然一听问,来了兴致,一骨碌爬起来,笑道:“陛下肯定不知道你家宝贝公主说了什么话。和你当年微服去琼华书院游学时说的几乎一模一样。那股子霸道和自以为是的气势真是像极了。”

    卫明德停住笔,回忆了一番,才笑道:“果真么?”

    苏末然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她实在是弱了些,居然连一本经典都不曾读过,陛下之前怎么没有派人去教她?”

    卫明德有些苦涩地弯了弯唇:“四年前有过一个,不过半年后东都疟症流行,那位太傅过世了,之后还要再遣,顾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人去。”

    苏末然嗤之以鼻:“这种混蛋男人,也只有你才当个宝。”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她才敢毫无顾忌地在女皇面前说这样的话,将近二十年的君臣,少年相识志趣相投,又同为女子中的异类,她们的私交早已超出了历史上任何一朝的君臣。

    卫明德叹了口气,无力争辩,手执御笔在砚台中慢慢蘸朱砂,看那鲜红的颜色再度涨满笔尖,便如染透了一腔热血一般。

    苏末然知她才经历丧子之痛心中难受,便不忍再提及旧事戳她伤疤,到了嘴边的一些话还是咽了回去,另说一事:“说来那位魏王世子着实是名不虚传,几乎可以说是无书不通,只怕我能教他的也有限。”

    卫明德低头换了本奏折,道:“不急,先磨一磨,看出本性再说。”

    苏末然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见女皇打开奏折的手一僵、脸色也是一沉,不免关心道:“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卫明德才缓缓开口道:“军部加急,北胡预备向我大周请婚,请求公主……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