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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天下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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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御闭门读书的第三天,女皇又下了一道旨意,命翰林院士毛维海、礼部尚书童友直为新任太傅,负责于猗兰殿教授众世子。而苏末然,则被打包送到了简圭宫。

    原太傅被指派给元公主一人享用之事并没有引起多大波澜,因为毛维海和童友直都是当代大儒,博学广闻,其中耄耋之年的毛维海甚至还曾是先帝的帝师,众臣子皆是点头称赞,在他们心目中,这样的人才真正配得上太傅的称号,苏末然虽好,毕竟是女子,资历也不及此二人,实在是忝居其位,如今让贤,真是再好不过。

    且不说众朝臣和世子们是如何满意,这日简圭宫里,长御正在竹荫中摇着竹摇椅出神,忽听到前殿一片嘈杂,长御眉头一皱,摇椅陡然一停。便听得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到了面前,便听到秦书的声音微微喘着气道:“殿下,苏太傅来了。”

    长御一怔,取下盖在脸上的书册:“苏太傅?”她来做什么?

    秦书又补充了两句:“她还带了好些箱子来,现在已经住进了东侧殿,梁姑娘搬去了西殿。听说,是陛下命她来此继续教授公主。”前日卫兰君之事,秦书事后一直十分自责,若不是那日她有私事告假,元公主身边也不至于一个证人也没有,白白受这冤枉。纵然事后长御并没有怪罪她,秦书内心仍是耿耿于怀,只能以后加倍谨慎。

    继续教授?看来就是女皇所说的闭门读书,长御站起身,将手上书本合拢放在摇椅上,道:“走吧。”

    两人到了东侧殿,迎面便是数个乌木大箱子,个个挂着双鱼大锁,看上去沉甸甸的。纯钧正蹲在箱子边上摸着下巴研究:“太傅,这箱子里是什么宝贝?锁得这么严实?”

    不远处正指挥宫女们往书架上摆放书籍的苏末然莞尔一笑:“是好宝贝呢,兴衰荣辱都在里面锁着。”

    纯钧更有兴致了,眼珠子乱转,脸上笑眯眯,手不经意在锁上摸索着,长御一看他那样子就猜到他肚子里的鬼主意,但她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出声阻止。

    纯钧抬头看见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忙不迭做了个保密的手势,长御懒得理他,便假装没看见,往苏末然处走去:“苏太傅。”

    苏末然一笑:“公主,为师可要在你这里暂住了,你可别嫌我人老事烦。”

    长御看了眼旁边书架上堆积如山的书册,道:“太傅客气了,您是师傅我是学生,学生怎么会嫌弃师傅呢?”

    “老师。”苏末然纠正道。

    长御一愣。

    苏末然嫣然一笑:“以后叫我老师。”

    长御顺从道:“是,老师。”

    宫里多了一个人,还是长辈,这便意味着这宫里拥有最高权力的人也多了一个。这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长御立下的禁令屡屡被人打破。

    比如此时,长御刚从后院纳凉回来,便看到自己寝殿里棋桌边坐了一个人,桌上那盘下了一半的棋也被挑开锦布,任人围观。

    “公主的棋艺倒是长进不少。”苏末然听到长御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

    “多谢老师夸赞。”不请自来,还随意看别人的东西,长御心中有些不快,但并未显露面上。

    苏末然才洗了头发,长长的黑发带着微微的卷曲,海草一般铺了满背,她摇了摇手上硕大的蒲扇,回头笑道:“公主和我来一局,如何?”她年轻时有桃花美人之称,此时年过三旬,又添了美酒般微带陈香的甘醇,如今一身青衫,在灯下粲然而笑,几乎夺人心魄。

    但长御却毫不懂欣赏,她不习惯不熟悉的人在自己日常起居的寝室里多待,下意识就想拒绝:“时辰已经不早……”

    浅棕色的大蒲扇被苏末然摇得逍遥,在她手中,这市井常见的蒲扇竟有了几分羽扇的潇洒:“为师听说公主曾打谱到三更天,对黑白之道很是热衷呢,怎么,是怕在为师手上输得太难看?”她的桃花眼带了三分笑七分质疑,带着沐浴后氤氲的雾气,慢悠悠瞟了长御一眼。

    长御皱了皱眉,她倒不怕苏末然的激将,只是对方既然执意如此,便只好下一盘了。

    当下她便命秦书另取了棋盘棋子来,移去残局,重开新局。

    苏末然白皙的手伸进棋罐里搅了搅,抓出一把棋子:“单还是双?”

    “单。”

    棋子散开,八粒。

    苏末然笑得像偷蜜糖的狐狸:“为师执黑子。”于是立刻下了一粒子在右下星位上。

    当世下棋,黑子走先,这意味着黑棋占得先机,虽然终局贴三又四分之三子,但仍比白棋多些许胜算,所以通常长辈让晚辈,或是老手让新手,都会让对方走黑甚至先下几个子,但苏末然不但毫无这方面的觉悟,而且刚刚长御看得很明白,抓子时苏末然的手在棋罐里起起伏伏了几次,分明是在数棋子,而最后放下棋子时她手指中指和无名指根处还夹藏了一枚,耍赖作弊到这种程度,实在让人对这位苏太傅刮目相看。

    但长御只是看在眼里,并没有说出口,她在棋罐里抓了一粒白子,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并指如兰花,清脆利落推落在身前棋盘上,然后手指优雅微屈如仙鹤舒翅,用中指将棋子推到一点,定好,悠然收手。

    苏末然笑道:“手势不错,梁王大公子棋艺不行,这些细枝末节倒是教得好。”

    长御淡淡道:“老师谬赞了。”苏末然挑挑眉毛,又下了一子。

    当下两人你来我往,渐渐展开布局,长御本来心中烦闷,并不想用心下棋,只想早点结束棋局,送走苏末然。但几路棋下来,苏末然下得精妙,她也忍不住陷入棋局中,苦思对策。

    很快,苏末然扇了几下扇子,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大龙啊大龙,你只顾连接大龙,却不顾两个角都被我占了,这样一来半壁江山都丢了,还争什么地盘?”

    长御眉毛抽了两下,抿唇继续。

    过了一会儿,苏末然又摇头大叹:“你占了那一角又如何?不下子稳定内部,我只消一子,便可让你这一片都做了废棋。”

    长御瞥了她一眼,继续落子。

    再十步之后,棋局明显一边倒,白子败象已现,便放弃了进攻,专落子守成,收官数子,黑棋胜二十六又四分之一子。

    此时已是深夜,秦书心疼长御小小年纪又要用脑又要熬夜,见他们一局棋罢,便捧了燕窝羹来,苏末然老大不客气地拿了一碗,另一只手又敲了敲棋面:“公主可知你败在何处?”

    长御的目光慢慢从棋局移向苏末然,道:“从结局看来,只觉得自己之前招招都是昏棋,但定胜负的怕是这一步。”说着,手指向西南角一处。

    苏末然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指的地方,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却不忙着解释,而是用调羹拌了拌稠滑的羹,悠哉悠哉地喝下一口,方道:“既是,又不是,除了这处之外,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她托着碗,用白玉调羹连连指了好几处,“这几招,虽棋局不利,但若是判断得宜,亦有回天之可能,只是公主都下错了,所以最后才会落败。”

    她略顿了顿,又笑道,“棋盘十九横十九竖,若要全部铺满须得三百六十一粒棋子,偌大棋面,偌大一场棋局,又怎会以一招定输赢?一时的成败不足以贯穿全局,但屡屡出错,便在劫难逃。而这最后一招,公主又转而收官,力求输得好看些,却把这机会白白放弃了。”

    “哦?”长御明显不信,她所说的最后一步时,白棋已是弱势,哪里还能挽回。

    苏末然笑呵呵地将碗放到一旁几案上,却将棋子一一都捡起来,她记忆超群,意动手动,长御只觉她手快得自己眼睛看得有点花,来不及回忆原局,棋面便被恢复到方才苏末然所指的最后一招可回天之时,此时黑棋已强势定了大半江山,白棋岌岌可危,长御苦思良久,却完全找不到苏末然所说的破解之法。

    苏末然见状,蒲扇轻轻拍在棋桌上,笑道:“不如公主与我换一换,如何?”

    长御有些意外,不解有何深意,便点头应了:“好。”苏末然站起身走过来,长御从善如流,起身走到对面的位置坐好。

    不得不承认,换了位置后,虽然还是同一盘棋,但换了对方的角度,视觉陡然一变,便如换了一个棋局般,思路顿时开阔明朗许多。方才冥思苦想不得解且处处掣肘的棋路又多出许多可能,只是苏末然说过,这是黑棋挽回败局的最后一次机会,长御不由沉心细想,将数种候选走法权衡比较,想找到唯一正确的那种。

    苏末然也不动手下棋,只管任长御静思,她手上蒲扇轻摇,青色纱衫飘然似仙,另一只手指间玩着一粒莹白浑圆的棋子,乌发如瀑,肤白如雪,绯色唇角微微含笑,桃花眼中流光宛转。秦书纵是个女子也看得心跳如鼓,忙不迭转开视线,暗道苏大人年轻时风流甲天下的名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长御低头苦思,终于伸手指着一点,道:“是这里?”

    苏末然半眯着眼,低笑一声,摇了摇头,却将棋子牢牢按在长御手指旁边的点上。

    “……为什么不是这儿?”

    “你这一步精于眼前却拙于长远。最终必会落败。”苏末然解释道。

    长御仿佛突然是被狠狠撞了一下的钟,头脑中回响阵阵,她怔愣住,全然忘了手下棋局,脑子里只有这八个字,她慢慢地仿佛咀嚼一般一字一字道:“精于眼前,拙于长远。”

    这八字,不知让世间多少英雄豪杰功败垂成,折戟扼腕。

    苏末然见她呐呐无言,不由无奈一笑,她想了想,将白棋移到长御所指之处,又取过黑棋罐,一手白,一手黑,双手接连落子,白棋初始还能聚力反攻,势头颇为凶猛,几乎能活这一片棋,继而有希望带活旁边白棋,但无论怎么计算落子,白棋总比黑棋慢了一步,最后这番回光返照仍是以被黑棋全面压倒告终,白棋再无生机。

    她又将棋子捡起,按照自己所指之处落下白子,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去,果然棋局上原本死气沉沉的白龙仿佛被这一点搅活了一般,不论黑子如何围追堵截,都被白子巧妙逃脱,最后白子突破桎梏,须臾便吃下数粒黑子,继而连通大龙。棋活了,鹿死谁手尚有一争之地。

    虽然殿内放置了冰盆,颇为凉爽,但长御仍是看得满头大汗,汗水划过脸颊,顺着尖尖的下巴颏滴到棋盘上,滴答作响。

    苏末然看了都替她觉得热,好笑地用蒲扇替她扇风,慢慢道:“棋子为圆,棋盘为方,即所谓‘天圆而动,地方而静’十九纵十九横,合计三百六十一点,即历法中三百六十一天,以中央天元为心分四份,即为四季,每份九十点,即一季九十天,棋子分为黑白,即阴与阳。这棋盘虽小,却是天地、年月、阴阳俱备,举手投子,便是占据天下了。”

    苏末然习惯性的用棋子敲着棋枰,斜着眼看长御,勾唇笑道:“不知公主可有心得这天下?”

    长御心头一警,抬眼去看苏末然,笑得纯真烂漫:“老师这话真是说笑了,若棋盘是天下,那世间弈棋国手们岂非个个都是帝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