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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雍朝鱼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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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如梭,又是数天过去,这日放假,长御早早起来,用了早膳,照旧拖了竹摇椅在后院竹阴凉处歇凉,梁妍回了家,卫长徵也说宫外有朋友相邀,一早就出了宫。

    宫里仿佛突然安静了许多,只听得竹叶哗哗作响和竹梢上雀鸟偶尔的鸣叫。

    长御静静看着棋盘之上黑白纵横,脑中回想起那晚苏末然所说的话:“争输赢者眼里看的是棋,脑中想的也是棋,而夺天下者眼里看的是棋,脑中想的却是人。这一念之差,便是天差地别。”

    竹影摇曳下,少女托腮沉思,不知时光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传来窸窣声,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长御抿抿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抬头看向来人,忽而笑道:“终于好了?”

    纯钧本打算吓她一跳,不料被提前察觉了,颇有些懊恼,撅嘴道:“好什么?”

    长御道:“你向来哭一回眼睛就会红好几天,这几天见你眼睛都是红的,又总躲着我,想找你都找不到。”

    纯钧一愣,脸上的嬉笑不自觉被收起,有些不自在地垂下头,在长御看不见的角度,他眉头皱着,眼微眯起,便显出几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凌厉冰冷,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但这神情转瞬即逝,下一刻他又恢复了嬉皮笑脸,舔了舔嘴唇,道:“没什么,前几天是师祖的冥寿,所以那天我告假私祭来着。”

    这个那天,指的是卫兰君滚下台阶的那一天。长御眉头微蹙,声音温和许多:“怎么不先告诉我?”

    纯钧摇了摇头,他有心转移话题,便眨眨眼,伸脚在长御摇椅上轻轻踢了两下:“你猜我找到什么好东西了?”他双手一直背在身后,显然是藏了什么。

    他故作神秘,长御却反应平平,她见纯钧不愿说师门之事,以为是有什么忌讳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便不再细问,慢悠悠瞅了他一眼,细细手指轻轻拾起一粒棋子,眼睛仍看回棋枰:“是什么?”

    这敷衍太明显了,想献宝耍神秘的纯钧满头黑线,他泄气地撇撇嘴,嘟囔道,“算了算了,早知道你会是这样子。”

    他把手从后面抽回来,挡在她的书前。

    黄绫裹着的一样东西,看样子比成人男子的拳头还大,沉甸甸一团。

    长御见那黄绫材质不凡,而且花纹很是特别,明显细巧婉约,并不是大周皇家惯用的大气风格,而绫面陈旧,颜色几乎成了浅褐色,分明是一件古物,少说也有几十年了,黄绫历来是皇家独享之物,这样东西属于盛朝还是雍朝?她不由真动了好奇之心,放下棋子,认真道:“这是什么?”

    纯钧这才满意,笑嘻嘻像剥开花骨朵一样一重重揭开了手上小包裹,顺滑黄绫缓缓滑落,露出一枚硕大的白玉方印,是用一整块蓝田玉雕琢而成,威严尽显的二龙戏珠纽下雕刻繁复的四神兽盘踞其间,玉体莹润通透,宝光灿烂,天然的七彩纹理仿佛在玉皮之下蜿蜒流动,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睥睨四海九州。

    这绝不是一方普通的印章。

    长御心头一动,将那印取在手中,触手生凉,她双手握紧,小心翻过来,露出早已干涸的朱红印文,八个阳文大篆,长御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承天载物,万象永昌。”

    只是一角上不知为何崩坏了,永昌的昌字,便只剩一半。

    但看这印文和气势,分明是……雍朝的国玺。

    雍朝国玺不是十几年前亡国时就已遗失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大周宫中?

    “这东西从哪来的?”长御紧紧攥着玉玺,问纯钧。

    见她突然严肃起来,纯钧似吓了一跳,他挠挠头:“从苏太傅的箱子里偷出来的。”苏太傅的箱子就像宝藏一样,藏着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对他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诱惑。

    长御想到之前纯钧曾围着苏末然的箱子转悠过,想来是那时摸索了开锁之法,偷偷弄了工具去开的锁,她立刻起身,想要去找苏末然问个清楚,身子一动,那块黄绫掉到了地上,露出白绫里子上许多字来。长御止住步子,皱着眉头捡起来:“这是什么?”

    漆黑的墨迹已经泛出黄褐色,微微晕开,显然很有些年头了。

    长御一字一字读下来:“兹有元后鱼氏,本系出名门,素有才名,然自登后位,数年未曾育子,亦渐起嫉妒之心,忤逆太后,戕害嫔妃,毒杀皇嗣,更协助逆臣妄图谋逆,其心之恶,天地不容,更不堪为国母。今赐鸩酒一杯,令尔自行了断。钦此。”字迹笔走龙蛇,很是英武不凡。落款是大雍元康九年,上面盖的不是寻常帝王印章,而是手上这枚国玺之印,只是玉玺已坏一角,而此上的印犹是完好无损。

    元康,不就是雍高祖的年号么,那这个鱼氏,莫非就是鱼皇后?

    苏末然在简圭宫中讲课,不讲诗词文章,单从历史里挑出那些著名的女子来讲,从贤良到反叛,无所不包。前几日她还特地花了一个上午单独讲这位奇女子。历史上的鱼皇后,刚毅果敢,能屈能伸,运筹帷幄,最后襄扶夫君登上帝位,虽为女子,亦堪配青史留名。

    难道那个为了救夫而忍辱负重的鱼后竟落得一个赐死的下场?

    长御心头巨震,她一把抓了黄绫,裹了玉玺笼在宽大袖中,丢下一句“别和任何人提起。”便匆匆往前殿而去,连纯钧在后面一叠声叫唤也不理会。

    苏末然盘膝坐在竹榻上,正对着墙上挂的山河社稷图举杯小酌,却听得“砰”一声,元公主推开门,疾步闯了进来。

    苏末然放下杯盏,奇道:“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突然这么冒冒失失的。”

    长御手笼在袖子里,对旁边伺候的宫女淡淡道:“你们先下去。”几人看公主脸色不佳,便迟疑着去看苏末然,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依次退下,严严实实带好门。

    长御从袖中抖出黄绫,道:“老师,这是什么?”

    苏末然瞳孔骤然缩紧,眼神一利,道:“你开了我的箱子?”

    长御顾不得解释,直问道:“雍元后鱼氏不是病死,而是被毒死的?”

    苏末然凝神看了她半响,忽而身体一松,懒懒一笑,斜倚在矮几旁,又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喝着:“事实如何,公主不是已经看见了么?”

    “怎么会这样?”长御不解。

    苏末然笑得有些缥缈:“因为她放弃了权力,而宫廷这权力巅峰之处容不得这样的人。”看长御犹困惑,她索性扔了酒杯,接过黄绫晃了两下,“前日刚讲过鱼氏生平,我便来考考你,——鱼后可有子?”

    “有二子,因战乱流离皆早夭。”

    “可有外家?”

    “为助雍高祖夺江山,她的兄弟皆战死,但有几个族兄弟掌有兵权。”

    “她品性如何?”

    “刚强坚毅,智谋过人,曾几次救高祖性命于险境。”

    “威望如何?”

    “雍开国重臣几乎都受过她恩惠,其威望仅次于高祖。”

    “我讲的那些野史轶闻,若是别人,怕都当了无用的故事听了就忘,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苏末然哈哈一笑,摊开手道,“这些就是她非死不可的原因了。”

    长御眉头皱得更紧,仍是不解,苏末然弯唇笑道:“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想在权力巅峰处立足,永远不能把希望只寄托在虚无之物上,无论友情、亲情甚至男女之情,全是虚妄。鱼后若想涉足朝政,凭她的资历人脉,便是跺跺脚也能让朝堂抖上一抖,偏偏她为了向丈夫表忠心,甘心放弃一切,专心做个贤良妻子,缩在后宫管理妃嫔,不问世事。可惜,自弃者不可活,雍高祖身为帝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女人,而未来的太子之母、那些后宫嫔妃们又怎么容得下这个随时可能翻云覆雨有碍自己儿子前途之人?”

    她眸色越发深沉,“没有子嗣的女人本就少了一重保障,偏偏鱼后连最后的屏障也舍弃,权力,没有权力,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杯毒酒就能轻易要了她性命。而朝臣们不敢违逆君王,族兄弟们为了自保也舍弃了她,她情深意重的夫君更是亲手写下了要她性命的手谕。一代帝后陨落,零落成泥。”苏末然随手一扔,黄绫写就的手谕飘落地上,就如一片腐朽的树叶。

    长御看着她,慢慢道:“可当时昭告天下,说的是皇后病故。”

    “故纸堆里的东西,又有多少是真的?”苏末然嗤笑道,很是不屑。

    长御沉默一会儿,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玺:“老师对这段历史的真相如此熟悉,想必另有原因吧。”

    见到玉玺,苏末然已不再意外,她垂眸一笑,幽幽道:“当年鱼后暴卒,她唯一的女儿大公主悲愤之下偷了玉玺逃出宫廷,从此在民间隐姓埋名,高祖震怒,命人追寻无果,开国所用之玉玺又不好中途更换,便只得悄悄寻了玉另刻一方,又命史官将公主的存在从史书工笔中全部抹去,只当没有这女儿。”

    她将玉玺取过,手指轻轻抚摸崩碎处的残缺,鱼后为夫君辛苦制得的玉玺最后成了自己的催命之印,实在是讽刺之极。

    苏末然淡淡一笑,随手一掷,曾经尊贵无比的帝国象征就如被扔垃圾一样掉到地衣上,略滚了滚,和黄绫落在一处,“盛朝亡后,历朝历代之传国玉玺不知下落,雍朝玉玺是鱼后命人另行刻制,所用之蓝田玉本是鱼后的嫁妆,大公主想将它毁弃,但玉质坚硬,只摔碎一角,她便将其偷带出宫,大概是想为母亲鸣不平吧。”

    “雍朝大公主既然为尊者所忌,史书除名,那您怎么知道她的存在?”长御的目光从玉玺转向榻上之人。

    “因为,”苏末然抬了抬下巴,笑道,“她是我的嫡亲祖母。”

    此言一出,饶是长御心里猜到一二,还是不免大吃一惊。

    苏末然瞥了她一眼,软软靠在榻背上,眸光流转如星,笑吟吟道:“虽然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堂表姑母,可是呢我家有规矩,与雍皇族一刀两断,所以你我就不必讲这俗套了。”

    长御哪里是和她计较这个,咬牙道:“母皇知道么?”

    苏末然一笑:“相识之日就告诉她了,如若不然,我还能在此和你悠哉说话?”只怕坟头的草都青了二十多回了。

    她的手指屈起,在竹榻上哒哒敲了两下,终于说到关窍之处,“所以,公主殿下,权力之争远比你想的残忍百倍,容不得一星半点退让。”

    长御心绪平静下来,走到一旁椅上坐了,坦然道:“本宫是女皇的女儿,有母皇护着,一世安乐少不了的,哪里还需要争什么?”

    “是吗?”苏末然目光如炬,直视着她,“女皇唯一的嫡系血脉,曾入猗兰殿成为储君候选。就凭这两条,只怕你想自保也是艰难。更何况,”苏末然温文尔雅一笑,道,“能看透鱼后那封信的背后真相,并结合局势做出判断,显然你并非无能无知之辈,不过是不想不愿而已。这样的人,他日新帝继位,如何还能容?”

    长御只觉背心发凉,有细汗涔涔而下,当日在猗兰殿为了争一口硬气脱口而出那些话,刚出口便隐隐有些后悔,只盼着不要被人察觉才好,但幼狼既然曾亮出利牙,一直在旁密切注视的人怎会看不见。她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老师为何对我说这些?”

    苏末然半垂下眼眸,另取了酒杯又倒了一杯酒,浅酌一口:“早些给你把事情挑开,省得你还自欺欺人心存侥幸。大周建国百年,有几位公主能享受到被众臣群起弹劾的殊荣?呵,既然说到这里,我再添一句,——只怕公主在这深宫之中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夏道怜兄长定亲,这几日,京中几家大族子弟没有定亲的都悄悄在张罗,你猜这是为何?”

    长御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苏末然一笑:“公主的父族是累赘,没有外家,若要筹谋,最有可能的是借助夫家的势力。虽然你才十岁,但若是定了亲,便会被牢牢和你锁在一起。”她往前倾身,逼视长御,字字锋利如刀,“这些世家在权谋中心淫浸数代,审时度势惯了的,哪里看不透这一点,他们暗地里定亲,就是不想和你扯上干系,对你避之不及呢。如今,卫氏皇族已视你为眼中钉,臣子又是这般态度,那么将来有朝一日公主若是落难,能指望谁为你说句话?”

    长御木然半晌,慢慢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猛地起身,转身往外而去。

    苏末然饮下一杯酒,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那箱子和锁,都是暗藏机巧之物,若强行打开便会触动机关而起火烧毁。”

    长御脚步一顿,停在门前。

    苏末然扫了眼地上的玉玺和黄绫,继续莞尔笑道:“天下间能开了锁却不露痕迹的,怕是只有那锁的主人了,公主若是认识那位高人,不妨替我问个好。”

    长御默不作声,拉开门走了出去。阳光透过开着的门缝射了进来,恰好照在那玉玺和黄绫上,玉色如水,字字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