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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当断则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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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日,骄阳似火,炙烤得殿前的铜兽几乎都要融化,殿内轻纱微拂,屋角的冰盆冒着白森森的凉雾,叫人肌肤生凉,心头舒爽。

    殿外树头的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单调而悠长,催人入睡,长案边跪坐的纯钧头垂在胸前直睡得昏天暗地,晶亮的口水从嘴角垂落,长长一条,将将要触到衣襟。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此乃《女诫》中敬慎篇所说,意思是……”苏末然半眯着眼,歪靠在扶手上,一字一字懒懒道。

    自从那日她和长御挑明之后,见长御迟迟没有反应,便索性连那些女子生平都不讲了,直接搬了《列女传》、《女四书》来照本宣科,这事若被那些在背后弹劾抱怨公主行事乖张不合妇德的官吏们知道了,想必会十分欣喜。

    但对于三个学生来说,这些突然转变的授课内容过分枯燥了。若是寻常女孩子也就罢了,偏偏长御三人骨子里都非纯粹意义上的千金闺秀,一个是冷峻无情的公主,一个是边关长大的将门虎女,还有一个别有心事的世家女,苏末然这样每日念书,倒是对牛弹琴了。

    可她并不计较,也不考核学生们所学,只是一日日念下来,看似教书育人,实则是师生两个在较劲,若长御再无半分表示,那她这个太傅,倒真可以加一个“女”字前缀,做个女太傅,只消讲些德言容功的女子事便好。

    “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这话是说,谚语所说:‘生男如狼,还害怕他懦弱;生女如鼠,还害怕她像老虎般凶猛。’然而修身不过一个敬字,避强不过一个顺字,以敬来修身,以顺来避强,女子的敬、顺之道,这是妇人的大礼。”苏末然声音微微提高了些,倒像是刻意强调什么,这屋里有生女如虎名声的——梁妍忍不住悄悄瞥了长御一眼,咧嘴一笑。

    长御却只盯着身边呼呼大睡的纯钧,半晌,忽然取了案上一支玉管笔,抬手在纯钧脸上轻轻画了左右各三撇猫胡须。梁妍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看着含章,呐呐道:“公主……”,夏道怜本垂目看书,听得声音也看了过去,不由也是一愣。

    皇家子女本就心思深重,不可等闲视之,鉴于长御从来都是举止有度,行为端肃,丝毫不像个十岁的孩童,她二人也从不曾当她是个孩子,如今乍然做出这样小孩行径,两人一时都忘了笑,而是惊愕非常。

    苏末然念书的声音戛然而止,眸光扫了过来,将此间之事收于眼底,她心中一动,懒懒丢开书,道:“先讲到这,休息一刻钟吧。”

    待到太傅施施然离开后,梁妍笑着起了身,走到纯钧面前,忍着一肚子笑轻轻推他:“诶,纯钧,太傅走了,你也该起来了。”

    小猫脸的纯钧哼哼两声,半睡半醒地推开梁妍的手,揉了揉鼻子,口水都蹭在袖子上,他身子一歪,居然索性倒在席上睡起来,蜷成一团,像个小猪模样,还打了个小呼噜。

    梁妍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哈哈大笑。

    秦书正好进来送冰镇酸梅汤,见纯钧居然公然在课堂上睡懒觉,不由怔了一怔,忙将东西交到一旁小宫女手上,陪着笑走过来道:“我扶他下去吧。”

    长御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外头太晒,不必去审慎居了,让他睡在梢间竹榻上吧,放好冰盆。”

    纯钧虽然年幼,但毕竟是男孩子,若是睡在公主寝殿,只怕外头听了又是一场是非。秦书有些迟疑:“这……怕不太好吧。”

    长御拿了砚台边墨块,白玉般的手指屈如兰花,慢慢磨墨:“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可顾忌的?至于底下人——你才是简圭宫的管事姑姑,怎么理事不用我教吧?”这话连消带打,除了秦书,夏道怜和梁妍两个心头也是一凛,夏道怜缓缓抬眸看向长御,慢慢把外人两个字默念一遍,暗自惊疑。

    秦书忙躬身:“是。”又亲自上前小心翼翼扶抱起纯钧,纯钧素来警惕,从不肯让外人近身,此时显然睡糊涂了,居然只半眯了眼舔了舔嘴唇,又伏在秦书肩头睡着。

    秦书带走了小睡神,小宫女便接替了她的位置,一一奉上紫红冰凝的酸梅汤。白玉碗外水汽凝结成露,顺着碗边缓缓流下,碗内紫澄澄的汤水酸香扑鼻,犹有薄薄水雾蒸腾而出,看着便觉透心凉爽。

    宫中特制的酸梅汤,除了贡品山楂乌梅外,还添了上贡的极品乌枣豆蔻桂花等几味材料,以早起莲叶上露珠为水,慢火细熬成后,又用去岁冬的寒冰镇上六个时辰,炎夏里饮上一口,遍体舒泰,口舌生津。

    长御喝了几口,忽而一笑,道:“说起酸梅汤,我前两日看了一本当世之人写的游记,上面说酸梅汤要数京中老字号上善斋里做得最好,还说了许多京中风土人情,叫我顿时对玉京生出向往,只可惜整天在这宫里,不能出去看看。”

    梁妍道:“这有何难?如今陛下已经准允几位世子可在休假时出宫去王府暂住,公主若想出去看看,也可向陛下请旨。”

    长御垂眸,丝绢轻轻抚过唇角:“虽然可行,只是没有名头,平白无故如何出宫?”

    夏道怜只觉她的目光微微扫过自己,似有深意,不由心头一惊,早闪过无数计量,果然又听得长御笑道:“阿怜,听闻一个月后是你的生辰?想必会有不少客人吧?可介意再多一个?”

    一个月后长御的禁足早就解了,这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只是夏道怜心中很是犹豫,她本意是想推掉,但到底不敢直言,便只得试探着道:“寒舍卑微,怎敢奢望迎公主凤驾,而且臣女生日与幼弟五岁恰好是同一天,到时亲朋好友杂且多,只怕会冲撞了贵人。”其实她的生日和弟弟相差了两天,原本是要分开过的,结果继母一句算命先生说儿子的五岁是个小坎,生日要大过,会比寻常生日隆重些,若怜儿生日太冷清,看着弟弟热闹只怕会多想,不如挪到一处,一起热闹如何?父亲就命她和弟弟一同过寿。

    长御嫣然一笑:“鸾驾一动的确是劳师动众,当年母皇曾白龙鱼服前往夏府恭贺你祖父寿辰,堪为君臣佳话,既有母皇这个先例,本宫便微服前往,如何?”

    长御已是势在必行,夏道怜不敢再说不,遂展颜笑道:“既然公主不嫌弃,我回去便下个帖子,请公主来寒舍一同庆生。”

    长御一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一刻钟转眼便过去,苏末然悠哉悠哉踱过来坐下,翻开书正待再念。忽听长御朗朗笑道:“老师,学生另有疑问,不如先放开书本,给学生解惑一番,可好?”

    苏末然心头大松一口气,暗笑道小丫头终于忍不住了吧,便笑眯眯合上书,道:“传道授业解惑是师者本分,公主有什么疑惑尽管说。”

    长御略停了停,道:“前阵子听闻母皇为雍地赋税之事烦心,学生身为子女不能为她分忧,实在是愧疚。如今就请老师讲一讲雍税之事的来龙去脉,好叫我不至太过茫然。”

    朝廷派往雍地督导赋税征收的钦差五日前便已动身。后宫管理严格,所以对前朝消息颇有些滞后。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夏道怜看着长御笔直的背影,只觉心跳如雷,自己竟然亲眼见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在这个纯女子的课堂上,元公主竟然要求谈论朝政!

    历朝历代,只有在皇帝和皇储面前,讲授国事才是正常和必须。听闻前不久朝臣们终于征得女皇同意,猗兰殿已开始论及时政。

    如今元公主竟也有此要求,这岂非告知天下公主亦心垂东宫之位?!

    苏末然并不意外,但也坐直了身体,问长御:“公主果真想听?”

    长御平静道:“是。”

    苏末然一拍桌子,笑道:“好!”说完,转身看着背后的墙,又命宫女,“这墙上的画和对联都给我摘了,文绉绉的虚浮之物要它何用?把我的山河社稷图搬来挂上!”

    宫女们行动颇为利落,不过片刻功夫,那幅挂在内室的山河图便移到了课室里,偌大的图占了满满一墙的地方,很有些年份的米色的厚布料上粗粗的金线蔓延勾勒出一大片广袤的土地,彩线绣出山川河流的走势,又有细细黑线标出城池和地名,满满当当。

    苏末然端详了一会儿,确认挂得很正,这才对下面的学生们道:“这便是大周的国土了。”又指着国土中部一条不大明显的线痕,“这里以南,就是十多年前的雍朝。”

    长御虽然曾踏足过雍地,但这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它全境的图貌,雍地国土比周朝小了许多,但城池却更显密集,城市越多表明人口越稠密。人多则赋税多,若论起城市和人口总数,只怕和原来的周朝旗鼓相当,长御想起有人曾对自己说过,越是繁华似锦的地方,就越是讲究享受,器物用品也更精美,果然那块黄绫上细密精致的花纹也是有原因的。但这样富庶的地方,着实会是块硬骨头,当年女皇将其拿下定不是件易事。

    “雍地税赋之事,当从十五年前说起……”苏末然脸上神态一变,眸中凝练有光,炯炯有神,再不是之前应付人的慵懒模样。

    若要说雍地赋税,来龙去脉各种细节一一道来能说上三天三夜,但真要长话短说几句话概括,便是圣上仁泽,怜惜雍地百姓受战乱之苦,减免了赋税,十年不加赋,只可惜上有仁政,下却不能将这份圣意传达,上缴的赋税远远少于预估不说,如今十年之期已满,但雍地本该增加的赋税却迟迟收不上来。

    女皇早有心理顺此事,但一则碍着顾怿的情面,二则此事不动则已,若真要动,怕是牵一发动全身,必有大干系,只能细细谋定后才能行动,所以一拖再拖到现在。如今女皇耐心告罄,便下了决心要用些手段使雍地归顺,便是见血也在所不惜,所以此次派出的督税钦差主使为户部侍郎,副使却是一位都督佥事,虽然随同前去的官兵不过三百余人,但身为钦差,紧急时候是可以调动雍地的驻军人马的。看来此次是势在必行要大干一场了。

    苏末然说到此处,喟叹一声,见长御眉头微蹙,便道:“朝中众大臣意见各异,但主流观点却是认为既然已经是十多年的现状了,便不宜操之过急,恐急则生变。”如此说来,只怕朝中支持女皇的人并不在多数。

    正说着,耳中似听到极轻微缓慢的脚步声,有似有若无的熟悉龙涎香味传了过来,苏末然眉头一动,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笑意更深。

    挂山河图的墙后便是苏末然的寝室,在旁边不远处有一扇门相通,寝室则另有门可以出入,方才取了山河图来挂,那扇门没有合拢,这声音和香味便是从身后传来的。而几个学生坐在下面,有些距离,大约是听不见闻不着的。

    “不知公主如何看待?”苏末然问。

    长御坐得端正,仪态丝毫不乱,目光徐徐从山河图转到苏末然身上:“一则赋税,一则军队,这两个是国家安定的根本。无论何时都不可放松。”这一句话便定了基调。

    “公主这话,便是赞同督缴税赋了?”苏末然挑眉问,心里暗暗重复了一遍“税赋和军队”这几个字,同时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学生不是朝臣也不参政,说不上赞同不赞同。但既然是非办不可的事,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未为不可。”

    “当断则断?呵,话虽如此,然而陈习敝俗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更改的?须知世间事欲速则不达。”苏末然一边语重心长,一边心里想着元公主这话太直了些,竟全然不计被人知道后有什么后果,再联想到长御回宫第一天就砍了内监的手,想来也是个心思直鲁的,不免有些叹息,可惜了女皇为她动的那些心思。

    一抬头,见长御淡然应了声“是。”眉间神色却深沉不可捉摸,苏末然心头闪过一个念头,略一思忖,便咳嗽两声,揉了揉额角,懒洋洋道,“罢了,今日我也乏了,就说到这里吧。”又道,“公主留下,我还有几句话交代,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梁妍夏道怜两个对望一眼,点头道:“是。”

    苏末然莞尔,又道:“今日这里都不是外人,有些玩笑话说过也就罢了,大家明日照常来上课吧。”这刻意加重发音的“外人”二字却和长御先前说的如出一辙,梁妍是陪着公主禁足简圭宫的,只有夏道怜往来宫内宫外,所以这意思是对着谁不言自明,夏家人天生心思玲珑,哪里猜不透,但当着众人亦不好明说,便和梁妍一道恭谨应了。

    待两人出去,苏末然瞥了长御一眼,似自言自语一般摇着头嘀咕:“唉,女皇陛下十来岁时,心腹没有十个也有四五个了。”哪里还需要这样零碎的敲打。

    她年轻时便和女皇熟识,自然而然把女皇的旧例套到公主身上,却全然忘了公主回宫才不过数月,心腹之人没有三年五年是培养历练不了的,如何能要求从小不受重视的元公主去和自幼为太女的女皇相比。

    长御敛眉垂目,没听见似的。

    苏末然一晒,暗暗点头,帝王首要的是脸皮要厚于常人,喜怒不形于色,看来公主的厚脸皮功夫倒还过得去,只盼她心里也是不动如山才好。便先撇开这些细枝末节,敲了敲桌子,直白道:“方才公主似乎话还没说完,此刻这里没有别人,大可畅所欲言。”

    长御缓缓抬了眼看向苏末然,但眼睛却是透过她看向墙上的山河图,收回视线时,又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旁边那扇门,那目光沉静,似是看穿了这扇门望见了门后那人,苏末然眼角抽了一抽,轻咳了一声。

    长御转回头,垂眸道:“虽然是欲速则不达,但此时沉疴积弊,已不是徐徐图之可以见效的。赋税说到底要靠人去催缴,雍地官员庞杂冗繁,若能趁此机会将雍地官场整顿一番,拿出一个章程,以后年年的税赋就有了保障。”

    苏末然听得认真:“可是这吏治上下牵涉到二十余万人,整顿又岂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的事?”

    自然不是简单的事,雍地减税的圣策已经实行了十多年,各方利益团体都在其中占够了便宜,角力之下彼此也形成了一种暂时稳定的均衡之势,甚至辐射到了大周朝堂,或贿或赠,朝中不少大臣都在雍地置办了私产,朝臣雍臣彼此利益相关,没有人想打破这种均衡,把到口的肥肉吐出来,所以女皇整顿税赋的旨意才这么曲高和寡。

    “一个不好,只怕会生乱。”苏末然叹道,正因为担心这一点,便只得处处小心斟酌。

    “乱就乱,有何不可?我大周百万铁骑,十多年前能灭了雍,难道现在还怕了乌合之众不成?更何况当地数十万驻军,又岂能坐视乱局扩大?”长御淡淡一笑,仿佛这只是一件并不需要重视的寻常事,“赋税之所以越来越少,与当地官吏们借着朝廷恩典阳奉阴违私自侵占田地不无关系,他们损公肥私,与民争利的罪名却是朝廷背了,如今正好借着乱,重点治那些人一个渎于职守侵占民田挑唆民乱之罪,连皮带根揪一拨起来,通通治罪法办,杀鸡儆猴,既能将罪名撇清,安抚民众,又有了整顿吏治的由头,空出的位置另选了贤能之士就任,从此不分周和雍,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十分清晰响亮,几乎掷地有声,话中之意也和她的声音一样利落干净,苏末然愣了半晌,旋而一笑:“不破不立,公主所说也不无道理。”但她语锋一转,叹道,“然而朝廷多年税收不足,又有内忧外患,正是需要安定修养的时候,而雍地饱受战火之苦,如今尚且犹厌言兵,又岂能轻易言乱?”尤其是女皇如今百病缠身,力有不逮,哪里有年轻时初生牛犊般的精力和魄力去谋划这样的大事。

    能说出这样破立主意的人,未必一定是聪明人,但绝不会是个软善可欺没主意的,苏末然眼睛牢牢看着元公主,眯眼一笑,或许未来可以期待有人来完成这件事,但如今他们能做的,只能是一番敲打,在安定的基础上从雍地诸多利益集团的此消彼长中为朝廷争夺更多的利益,也为朝中新旧交替争取更多时间。

    课堂到底不是朝堂,师生两个也不是朝臣,今日初次论及朝政,话说到此便可打住,不必再追根究底,而苏末然这些天一直希望的试探也已经达到目的,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已经是超出预料,她心中已有了决断,想必墙后那人也是如此。

    但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对话,苏末然突然对元公主生出了浓烈的兴趣,她眼波一动,斜倚着书案,手指零星敲在书本上,笑得暧昧不明:“公主果真有陛下当年的风范,久居东都,竟对雍地情形这般了如指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