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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盛世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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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融知道这事情是万万不能承认的,但话已至此,再装傻便是不敬,于是他道:“请公主明鉴,夏家对大周忠心耿耿,百年来从未有分毫改变,亦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只是蒙恩宠百年,难免会有有心人在背后诋毁中伤,但夏家的一片忠心赤诚,可昭日月!”

    长御一听,倒笑了出来:“小夏大人倒乖滑,明明是两码事,却被你生生扯到忠君报国上了。你这样一说,本公主倒没办法怪你了,因为你纵然嫌弃贬低我,却仍是个忠臣,夏家更是忠贞之家,本公主岂能因为一己私愤而使忠良蒙冤?”

    其实长御如今还小,女皇也并没有要给她议亲的话传出来。而夏融将近十五,正是要议亲的年纪,夏家此时给他定亲,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除了寥寥几人的揣度猜想,大多数人并没有将这两者联系起来,所以长御所责,倒真有些冤屈人家的意思。

    夏融见她一语道破,忙道:“夏融不敢。”

    长御慢慢走到石凳上坐了,笑了许久,突然语调一沉,道:“但你既知道已经得罪了我,又知道我是个最记仇的,就不怕我怀恨于心,日后借机徇私报复么?”

    封东都公主后,长御便已是众人皆心知肚明的议储人选,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实在厉害了些,夏融虽猜到一二,听来仍觉惊心动魄,亦不敢多说。

    长御又道:“其实你家的作为亦无可厚非,不过是在这场纷争中想早早摘出来以求自保罢了。但我既然看死了此事,又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你又待如何?哦,是了,夏家数百年绵延,必不能就此断送,故而为免横遭祸劫,还是另觅了明主的好,你可有这意思?”

    夏融背心冷汗涔涔,但这话其实是个陷阱,是断然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的。若承认了便是死路一条,但若否认,便是间接承认了要以长御为主。

    他早先听妹妹说长御要微服来此时就猜到她来意定然不简单,所以今日接到口信说公主传召自己时也并没有多惊讶,但此时这骑虎难下的状态委实是没有料到的,谁能猜到这公主竟自己捅破这层纱,咄咄逼人。

    然而长御还不肯放过他,定睛看了他半晌,道:“小夏大人,后事如何,但凭你今日一句话。”

    夏融颇感棘手,自来皇家争斗收取势力,莫不是恩威并施,以德服人,哪里像这位公主这样威逼利诱,须知若手下人有异心,将是莫大的隐患,她难道不怕自己心中不服,身在曹营心在汉,坏她大事?

    既知道了对方意图,事情便好办许多。夏融撇开繁杂心绪,直起身来,从容道:“这些大事,哪里轮到小臣来做主,公主不妨稍等片刻,小臣将臣父寻来。”

    长御忽而一笑:“得罪我的人是你,我为何不能找正主儿算账?拉你父亲出来又如何?替子受过?”话锋忽一转,似笑非笑道,“说来,令尊身为中书侍郎,是母皇心腹重臣,能力了得,而令堂也是心细如发,自我进了你家门,便前前后后有三拨婢女借着端茶送水的时候旁敲侧击过我的来历,想来不是为别的,因为我是拿着你妹妹亲手所写的请帖进的门。”

    夏融的脸色果然微微一变。长御仍是笑:“对家门管束这般严谨,看来是个能干精明的当家主母。对了,我听说你还有个六岁的幼妹,是这位常氏夫人所出,那正正好了,我潞王叔家的世子也是这个年纪,真是般配得很,听闻潞王叔以前曾有意把二堂姐许配给你,后来虽未成,但今日二堂姐居然也来了,想来是潞王叔恼怒过了,仍是想和夏家修好的。既如此,我去请求母皇给这两个小孩儿指婚,来个娃娃亲,全了这段渊源,你看如何?”

    夏融一惊,常氏的心思他哪里不明白,只是父亲看重嫡长子女,常氏屡次小动作皆没有成功便暂时放下了心思,如今双方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若有了外力将这平衡打乱,难保她不会故态复萌。常氏娘家得力,膝下儿女俱全,但她的儿子既年幼又非长,将来大半家业和百年累积的人脉都要落在不亲近的夏融手上,她哪里能甘心,给自己定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虽是父亲的主意,背后未必没有常氏的影子。

    若是能得潞王这么个强硬的亲家助力,虽父亲不愿,常氏定是愿意的。而潞王一直在京中谋求支持,更不会拒绝这桩婚事。

    早年他看着常氏宠爱骄纵常宝霜,还以为是寻常妇人之仁,后来渐渐才看清一些门道,夏家树大招风,难免有各样的人求上门来,父亲素来谦恭和气,对人从无强硬态度,但后宅之中却有刁蛮的常宝霜,若有些父亲不好推拒的亲友,他们但有家眷前来示好,常宝霜每每都会和人出些龃龉摩擦,每每闹得不欢而散,后宅中虽是小女孩闹脾气的小事,不足挂齿,却也连带着前院的事最后也不了了之,多少挡了些麻烦,却又因着常宝霜是寄养在家中的亲眷之女,虽有了刁蛮之名,究竟无损夏家名声。这样的事情并不多,偶尔的几件,却也给父亲解了围。

    夏融也是想明白后才对面容和软的继母真正起了戒心,能算计至此,为父亲筹谋,甚至不惜把亲侄女的名声也搭进去,这才一步步在父亲心中占据重要位置,这个女人的心思何其狠,若真让她占了上风,自己兄妹的处境只怕堪忧。

    虽然夏家素来秉持低调的行事作风,鲜少与皇族显贵联姻,但若真有女皇赐婚,父亲也不能抗拒,届时夏家必然被绑在潞王船上,而那位潞王世子也曾是众人推测的太子人选之一,到底是根刺,无论将来是公主还是哪位世子继位,都会对夏家存有忌惮之心。

    夏融脸色白了白,勉强笑道:“公主说笑了,世子身份高贵,舍妹低贱寒微,岂敢奢望相配?”

    长御笑意深深:“高门嫁女低门娶媳,若你们是娶自然是配不上,不过你妹妹嫁世子,还是可以的。”

    夏融知道长御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自家摆出了低姿态想要逃开,她偏偏不肯放过。公主心肠冷硬,若再拒绝下去,难保她所说的不会成真。

    左思右想,夏融拿定主意,便沉下心来,道:“公主说了这么多,想要夏融做什么,还请直言相告。”

    两人相谈至今,这还是夏融第一句正面回答的话,显然他已经不再心存疑虑,闪烁其词。长御也敛了漫不经心的神情,令他起身,正色道:“我要你做我的助力。”

    夏融并没有意外,只是挑眉反问:“公主为何选我?须知我不过是个世家子弟,论起权势人脉,根本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长御笑道:“我选的是大周未来的肱骨之臣。我听阿怜说,你夙兴夜寐,日夜苦读,也有一番抱负。难道你除了是夏家人之外,从未想过也要立下一番自己的成就?他日史书工笔单为你列传,而不是附在陈郡夏氏之中寥寥数笔带过?”

    一朝史书,名臣入传者不过数百人,能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为臣者一生最大的荣耀。

    夏融慢慢舒展眉头,眼神闪了闪,道:“公主凭什么认定就一定能史书留名?”

    长御缓缓起身,定定看着夏融,她眼瞳幽深眼神坚定,似有深邃的光蕴含其中,叫夏融有一瞬失神,耳边只听她斩钉截铁道:“因为本公主将来会南安旧雍,北定北胡,给这世间一个清平盛世。”

    “哒哒,哒哒……”一辆毫不引人注目的普通乌蓬马车缓缓驶出夏府的西角门,不远处的一座高楼上,夏融静静看着那马车驶远,手轻轻在木栏杆上握紧。

    “哥哥。”夏道怜轻声唤了一声,缓缓走到兄长身边,给他穿上披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夏融知道妹妹忧心什么,但有些事情现在还不方便告知,所以他笑了笑,指着楼下夏府内鳞次栉比的房屋楼宇以及远处花园错落有致的片片绿意,这是夏家一代代家主渐渐扩充的家园,道:“阿怜,你看,这一大片都是咱们家。”

    夏道怜顺着他的手看了几眼:“嗯,是很大。”

    “譬如国土,守土更比开疆难。”夏融喃喃道。

    夏道怜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夏融笑着摇了摇头,见高楼风大,妹妹衣衫单薄,便将自己肩头的披肩解下,给她仔细系好,拢了拢披风两襟,“我们下去吧。”

    “公主,咱们还要去哪?”梁妍倚着车壁问。

    长御伸出一指微微挑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几眼,带了几分倦意道:“直接回宫吧。”

    梁妍忙应了,掀开车帘和外头驾车的纯钧说了几句,正要放下帘子,忽而停顿了一下,扑哧一笑,忙忙地回头对长御道:“公主快看,梁王公子在前面呢。”

    长御微微有了些精神:“哦?”她凑到梁妍身边往外看,果然卫长徵一身藏蓝衣衫正在前面信步而行,他身后的随从手上还抱着几块古旧的大木头。

    长御心头一暖,微笑道:“哥哥说下个月是我生辰,他要亲手斫一张琴送给我,想来这是去找斫琴的师傅看木料吧。”忽而玩心一起,想做个尾巴跟着,好寻机吓一吓卫长徵,便轻声道,“纯钧,你慢些,别让他发现。”

    纯钧立刻猜到她的主意,嘿嘿一笑:“知道了。”他微微一收缰绳,前面小步跑着的的马儿得令,几乎是同时匀速放缓了步子,车子稳稳地变为慢行。旁边便服骑马护送的侍卫们见了,也都纷纷减慢速度。梁妍见了纯钧露的这一手,不由惊奇道:“好小子,你的御马术当真了得。”画了个黑脸伪装的纯钧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一张黑炭脸上闪闪发亮,还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一行人慢吞吞走着,但马匹终究比人的步子要快些许,他们很快就悄悄追上了卫长徵,眼看离他只有一丈之遥,长御正摩拳擦掌预备从马车上扑下去吓他一跳,忽听见一声清越的少年声音:“卫兄。”

    卫长徵闻言,回头来寻人,长御一愣,条件反射地放下帘子、闪到车内、猴在车壁旁边,动作敏捷,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似乎是做惯了的。梁妍见素来稳重端庄的元公主好像瞬间变成了个被猫儿惊到的老鼠,颇有些目瞪口呆,又觉得这情景十分滑稽好笑,不由得吃吃笑起来,长御脸上一红,轻轻瞪了她一眼,又贴在车窗边挑起一丝缝往外看,梁妍眼珠一转,也凑了过来。

    卫长徵已经回过身来,满脸笑意和一个竹青衣裳身形挺秀的少年寒暄,两人显然是旧识,十分熟络,说笑了几句,便一同转身往街对面走去,恰好就在长御马车之前走过。

    卫长徵谈得起劲,没注意到马车上的纯钧,而那少年的真容也露了出来,眉清目朗,十分俊美,尤其是乌眸润泽,那黑瞳在阳光下竟仿佛有些发绿,似含了一汪碧水,青衣长袖,衣带当风,整个人清灵秀逸得仿佛竹林中钟灵毓秀汇集幻化而出的竹精,不食人间烟火。

    梁妍倒吸一口气:“好俊的一个少年郎!”

    长御看了几眼,道:“哥哥也不差。”梁妍和她朝夕相处数月,知道元公主最是护短,便笑呵呵应道:“是呢,梁王公子也是如玉少年,两人不相伯仲。”两人不过说了两句,却错过了外头,卫长徵和那少年已经走远了。

    梁妍忙挪到车帘前,扯开帘子伸着脖子看了两眼,叹了口气:“看不到了。”长御淡淡一笑,道:“纯钧,回去吧。”

    纯钧瞥了长御一眼,手上略动了动,两匹马很快加速跑了起来。

    秋夜的深宫,月华似练,夜凉如水,寝殿里点着玉烛,摇曳着昏黄的光,长御刚沐浴完,只穿着雪白的中衣裙,散了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坐在窗前梳头。苏末然笑吟吟走进来时,恰好看到这场景,不由顿住脚步,也不进门,只含笑倚着门曼声浅吟道:“临窗梳漉发,珠滴玉阶前。”

    长御还不知自己被小小言语轻薄了一番,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老师,苏末然冲着她挑眉一笑,不需刻意,顾盼间已是眼波流转,当真风流至极,但对不解风情的长御来说,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老师,来找我做什么?”

    苏末然哈哈一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好奇,来问问你今日有什么见闻心得么?”

    长御慢慢从上往下梳,道:“见了些世面,认识了几个世家小姐。”她想到一件事,抬头问苏末然,“老师是男女同科那一场的状元,是么?”

    苏末然微怔,笑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一期有几个女进士?怎么男女同科只办了一次就没有再提过了?”长御顿了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时秦书捧了软巾进来,苏末然伸手截下,又对秦书抬了抬下巴,秦书会意,退守到门外。

    苏末然一边给长御擦干头发,一边道:“公主今天遇见谁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长御道:“我遇见了户部侍郎家的程小姐,听说她母亲也是昔日的女进士,心中好奇,所以就有此一问。”

    “骆云瑶的女儿?”苏末然手中停了一下,又继续,“我记得骆云瑶曾是户部郎中。数字过目不忘,打算盘是一绝,是个有能耐的人,只是寡居之人带着个孩子到底艰难,最后嫁了程启元也是一桩好事。”

    “你想知道那场考试的事,我就讲给你听吧。”她放下软巾,在旁边竹榻上坐下,慢慢叹了一声,道:“承羲元年的殿试,共录一甲三人、二甲十七人、三甲八十人,合计百人,其中竟有二十三名女子,尤其是状元之名竟也被我这个女子得了,天下皆哗然,陛下更是欢喜非常。那时的陛下,雄心勃勃,满心想着平定南北,立下一番事业,狠狠还击一番众人对她女子身的蔑视。所以对这些女进士也格外厚待,不但按例给了官职,更是打算好好栽培一番,以后能出个名臣能相。——陛下那时还太年轻了些。”

    “眼看着科举顺利,军队也在掌控之下,粮草充沛,百姓安定,正是立一番事业之时。陛下秣马厉兵,操练队伍,想着对北用兵,一雪前耻。但不到两年间,这二十三个女进士,竟有十七个前后辞了官,另三人更有丑闻,震惊朝野上下。”

    “第一件是一位姓廖的三甲同进士女子,她任京郊李县的县丞,本来成绩斐然,却在半年之后被人撞破和上峰大被同眠,御史们闻风纷纷弹劾她行为不检以身行贿,但她却说自己是被人陷害,最后……一头撞死在县衙前。第二件与这大同小异,那女子被关押候审时,一条腰带寻了死。而另一件,则是一个沿海小县的县令,那县盛产海盐,她和当地私盐贩子有了私情,便瞒天过海,将官盐悄悄变为私盐,自己从中渔利无数,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后来被当地民众告发,押解到京城受审,陛下亲自主审,判了个斩刑。”

    “才两年就出了三条人命,这三件事令陛下丢尽了脸,也影响了其他女进士,这些考中进士的,有一半是家境优渥的官宦女子,是为了给陛下捧场、也为给自己镀上才女之名才参的考,眼见对女进士的风评通通转向,她们怕连累名声,纷纷都请辞了。而剩下的那些,则受尽了男子官僚的嘲讽和羞辱,舆情都说她们既然是女子,就该嫁了人在家里好生伺候夫君,相夫教子,如今到外面抛头露面,和男子共事,难道是缺了男人不成?她们到底没能顶住压力,陆陆续续都辞了官。”

    “陛下本来一片雄心壮志,也有心为世间女子出头,却被迎头一盆冷水泼下,当时还有有心人借机把话题转到陛下身上,说陛下牝鸡司晨到底不妥,魏王在朝堂上闹事也是那时的事。”苏末然说到此处,又叹息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那后来呢?”长御听得全神贯注,见她停了讲述,忙追问道。

    苏末然眼中泛过一丝惆怅和痛楚,闭了闭眼,藏匿了情绪,才道:“是谢君瑜给陛下出的主意,欲速则不达,先安内,再攘外。于是陛下耐着性子,扶植谢家和沈家,打压当时的世家刘氏和林氏,同时也扶植了大批通过科考得官的新晋官吏去和清流老派争一席之地,这样小心翼翼过了两年,总算朝堂略安,暂无后顾之忧,陛下便率军攻下雍朝,开疆扩土,用战功狠狠震慑了一番,如此之后,朝堂民间,再无人敢轻视陛下。——但即便陛下的声望无忧,开科取士却是再不敢让女子参加了。

    长御听了,静思良久,最后问道:“老师说二十三个进士,去了二十个,那还剩三个如何了呢?”

    苏末然莞尔一笑,眼角边两道浅浅的纹路,是岁月铭刻的痕迹:“其中两个,一个如今在工部任郎中,专管修缮堤坝,还有一个在地方上任知府,这两人一个发誓终身不嫁,另一个则是年过四旬,带着儿子媳妇在任上,因年纪大了,旁人也编派不了她什么。”

    长御眉头越皱越紧,问道:“那,还有一个呢?”

    苏末然微讶,继而哈哈大笑,指着自己道:“还有一个不是在你面前么?风流恣意,为官时名声极坏,是个浪□子。之后编书修书,倒得了个好名声。”

    她虽然在笑,但长御和她相处这么久,分明听出其中浓浓的悲凉之意。长御突然有些理解苏末然的所作所为了,她早已看透了世态炎凉,既然女子为官与男子共事便要坏了名节,她不耐烦委屈自己做个俗世尼姑,索性破罐子破摔,纵情其中,也不辜负这肮脏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