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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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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月朗星稀,偌大的德象宫在夜色里暗沉沉一片,各处宫室点燃灯烛,御道边亮起宫灯,便如地上的点点繁星,别有一番趣味。

    其中一点游动的星子是个紫纱六角宫灯,由个宫人提着一路引了长御往靖安殿去。小宫女十分安静,传了女皇口谕后半个字也不再多说,夜深路暗,便没有传公主车辇,长御沉默地随着她走过长长的宫道。

    苏紫守在书房门前,见长御来了,低声道:“殿下快去吧,陛下在等着您呢。”说着亲手推开了半扇门。

    长御站在门前,微微吸了一口气,几步踏了进去,跪地行礼,平缓的语调被空旷的房间扩大了许多,有轻微的回声荡开。

    过了一会儿,卫明德微冷的声音传来:“起来吧。”

    屋内半人高的金枝型烛台上灯火摇曳明亮,照得整个书房亮如白昼。御案后却空无一人,长御循着声音来处看去,卫明德一袭玄色衣袍,站在半开的窗边仰头在看月,半晌,才回过头来,目光触及长御身上月白衣裙和腰间挂的白穗荷包,本来带了几分冷意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了些,她喟叹般轻轻一笑,道:“你还记得。”

    长御低头道:“今天是徹儿的生辰,儿臣记得。”

    卫明德看着她,眼中神色不明,长御恭敬地立着。母女间原本缓和亲切了许多的氛围,突然像是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刚重逢的时候,看不见的冰冷隔阂犹如天堑一般,横在她们之间。

    长御心思敏锐,早察觉到异样,她微微抬起眼皮,视线所及处正是女皇垂在身边的手,手心攥着一条杏黄色的腰带,上面点缀的玉块才嵌了一半,显然还没有完工。杏黄色是太子所用的服色,这条腰带,想必是为卫长徹所制。

    卫明德疼爱儿子不是秘密,长御从小就听说,女皇不愿意儿子用别人做的东西,所以小皇子一应衣物无论中衣或是外袍,都是女皇亲手缝制,一双握过开疆扩土的刀枪,握过安定天下的御笔却从不曾拿过绣花针的手,甘愿忍受针刺之苦,从简单的缝纫学起,一针一线为儿子缝制衣物,真是一番慈母心肠。只可惜天意弄人,叫这番心血都付之流水。

    提起儿子,卫明德心头一阵绞痛,她勉强忍了苦涩,道:“你弟弟若还活着,今日正该过虚岁十岁生辰。”她看了眼沉默的长女,“你们姐弟也许多年没有见过,只怕早忘了他的样子了吧。”

    长御道:“儿臣还记得,弟弟生得俊俏,眉眼很像父王。”

    卫明德脸上哀伤的神色陡然变得冷峻,眉头皱起来:“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长御往前一步跪下,道:“前日傅嵩舅舅对儿臣说,父王牵扯入了雍地贩私一案,恐会万劫不复,儿臣十分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卫明德淡淡扫了她一眼,喉中一阵痛痒,咳嗽了几声,慢慢走到御案后坐了。宫内安静之极,只听得到她行动间衣料发出的轻微窸窣声,叫人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苍白的手指缓缓敲在紫檀龙纹御案上,这敲击的力道微不足道,细密厚重的木料仍旧稳如泰山,卫明德沉思许久,终于道:“既然他告诉你了,那依你之见,可认为你父亲是清白的?”

    长御道:“父亲的为人母皇最清楚不过,他素来有了琴棋书画就万事足,不耐烦理睬别的。”

    卫明德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腰带,这条还没有完工的崭新玉带在她的摩挲下已十分陈旧,精致柔滑的丝绸早已失去了光泽,便如往日曾经愉快欢乐的日子,总会在时光中渐渐不堪,最后归入腐朽的宿命。

    “你想替他求情?”卫明德声音清冷平缓,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

    长御笔直跪着,道:“儿臣是想求母皇,无论为公还是为私都不要公开那些证物。”

    卫明德目光一冷:“这话什么意思?”

    长御并没有退缩,镇定道:“那些账本书信是乱之源,必须销毁才能安定臣心。”

    “放肆!”卫明德一掌拍在案上,厉声喝道。

    御案上一个犀角雕松鹿笔架被震得跳了两下,滑落桌沿,在青金石地砖上摔成两截,有细小的碎渣飞溅擦过长御的手,留下一道血痕,缓缓沁出鲜红的血珠。

    卫明德看到女儿手背上的红色,脸上的怒意微微平静了些,也不传太医,手在膝头紧紧交握住,道:“说出你的理由,为公如何,为私又如何?”

    长御定了定神,道:“消息一出,京中官员如此惊慌,到处求人,显见得都不是那么干净的,且人数众多,有不少还是身居高位之人,母皇若执意要惩处,为平悠悠之口,想必定是要一视同仁定罪论刑的,可如此一来,朝堂上去了一半的人,一时去哪里找人来填补这些空缺,若是无人做事,朝堂如何运作?再者,朝中之人与封疆之吏大都有千丝万缕的怜惜,朝堂不稳则四境难安,若因此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得外省都不安定起来,那时又能如何呢?况且朝堂上贬的贬,罚的罚,将这一层纸都捅破了,还能剩下多少清白之人?这么大的丑闻必然纸包不住火,民众定会知晓,一个两个落马的官员倒也罢了,这么多人一齐出事,官员们高居庙堂的威严何在?朝堂在百姓心目中一落千丈,百姓们倘肆意褒贬,随意嘲笑,那皇家和朝堂还有何威信可言?更有甚者,就怕有人心存异心,想借着这乱局生出什么事情来,那才是最大的祸患,……雍末帝前车之鉴尚且不远。”

    雍朝末帝,顾怿之父,为人暴虐,好美酒妇人,宠信佞臣刘其相,致使刘氏父子把持朝政,奸佞横行,但当时的太子顾忻为人刚正贤明,颇受百姓爱戴,在朝堂上与刘氏一党抗衡,朝纲还不至于败坏。

    然而末年时太子暴卒,流言随即四起,都说太子是被刘氏父子所杀,且刘氏父子要清洗朝堂将异党尽皆诛灭,彼时朝中除了刘氏党与太子余党,更多的是其他未参与争斗的普通官员,这谣言一出,朝中党争矛盾更为激化,两极分化,普罗大众皆以为祸至,惶惶不可终日,有官员畏惧池鱼之殃,携家眷逃逸至北方大周,雍末帝知道后大怒,下令封锁城门严惩其同党,刘氏父子借机铲除异己,残酷高压下终于有人愤而反抗,京中大乱,如此便敲响了大雍末日的丧钟,也给了周朝可乘之机。

    雍朝虽偏安坤江以南,但历经百年,物阜民丰,几代帝王经营之下,国力强盛,兵强马壮,若不是这场内乱,周朝绝没有这么轻易能取下这块土地。其中道理,身为终结雍朝历史之人的大周女皇卫明德再清楚不过。

    旧日的回忆,印象深刻,一旦记起便再度在眼前浮现,吏治危机处理不当,带给一个国家的危害是致命的,卫明德的体会比任何人都深。

    她慢慢沉静下来,道:“你对雍史倒这般清楚。”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雍和大周并立百年,而最后大雍亡,大周兴。同样的环境,如此截然不同的结局,对方的兴衰原因更有借鉴警惕之用。”长御道。

    卫明德点了点头,道:“看来末然教了你不少东西。”顿了顿,屈肘搭在扶手上,整个人斜斜靠着椅背,对长御微微抬了抬下巴,“还有什么理由,一并说了吧。”

    长御看不出女皇情绪,便又垂下眼睫,道:“若为私,则是我的私心,不愿意父王卷入这次的混乱,他身份特殊,有些事情沾染不得。”

    她的话就此结束,屋内又陷入了沉寂,卫明德半合着眼,眼下一片青黑,憔悴黄瘦,显然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良久,屋角烛台上明烛结了一朵烛花,噼啪一响,打破了屋内安静而紧张的气氛,卫明德嗤笑一声,道:“道理倒是很全,也冠冕堂皇,但你可曾想过,若犯了这般大案都轻易放过,对那些安分守法的官员岂不是不公?况且这回重重举起轻轻放下,犯错不用受罚,这些人胆子壮了会更加有恃无恐,以后想要吏治清明更是会难上加难。”

    长御咬了咬嘴唇,道:“并不是轻轻放下,更不是放过,而是不能一网打尽,将其分为两类,择其一方重罚,那么被放过的为求自保,不但不会保被罚的那些,反而会帮着朝廷行事,戴罪立功。如此一来,既能起到震慑和惩罚的作用,又不至于乱了朝纲。至于被饶过的那些人,若以后好了则罢,若不好,自可数罪并罚。”

    卫明德忍不住笑了:“你刚刚还说要销毁证据,现在又说要罚人,没有证据,怎么给人定罪名?又怎么划分去和留?”

    长御沉默了,她低头道:“儿臣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卫明德却像放下了一副心头重担,整个人都松快了,笑容里带了几分轻松:“罢了。今晚就到这里,你今天就歇在这里,明天随朕一同上朝,看看朝臣们是如何说的。”说罢,也不等长御回答,直接唤了苏紫进来,“带公主去西配殿安歇。”

    长御一直跪在地上回话,这半日腿已经麻了,苏紫扶了一把才勉强起身,稍微一动,麻木的腿便如针刺般痛痒,长御咬牙忍了,仪态端庄地随在苏紫身后出了书房门。

    待过了一处拐角,四处无人,苏紫轻声对长御道:“殿下,今日陛下说了什么您都别放在心上。”她叹了口气,道,“今天是太子殿下的冥寿,……陛下心里苦。”

    长御将手笼在袖子里,道:“我知道。”

    苏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引了长御到西配殿,这里之前曾是卫兰君的住所,她出嫁时女皇将殿内宫女内监都做了陪嫁,一应陈设古董字画也都归入嫁妆中,之后殿内空空,殿中省便重新修整一番,半点看不出以前的样子。

    秦书没有跟来,自有西配殿的宫女服侍长御沐浴更衣,手上的擦伤伤口早已凝结,宫女们仍捧了药膏来小心擦了药,又用细细纱布小心裹了一层。待从净房出来,长御手上拢着头发往寝殿内而去,甫一进门便愣在门口。

    “这些是什么?”长御指着屋内堆积的数个箱子,不解地问身边的宫女。

    那宫女捧过一串钥匙,禀道:“是陛下送给殿下的生辰礼物。”

    “礼物?”长御疑惑不止,这些箱子都是极普通的木材打造,是街面上随处可见的款式,而且已经用得陈旧,擦痕脏污自是不少,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女皇的礼物?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带着疑问,长御拿了钥匙走上前,随意选了一个箱子,亲手解开捆绑的麻绳。她注意力都在这些箱子上,并没有注意到宫女们已经都悄悄退出了寝殿。

    对了几把钥匙才打开黄铜锁,开了箱子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摞着的一叠泛黄的信件并其他一些写了字的纸张,长御拿起一封信,读上面的字,不由心头猛然一沉,“呈九兄忬台启,弟怿上”。她匆匆又看了几封,封面上的字全都是一样的,这是昭王顾怿写给仍在旧雍皇陵为先祖守陵的兄长顾忬的书信,所有的信都没有写日期,只在角落里标上了序号。

    长御呼吸粗重起来,她扔了信,又用钥匙开了旁边一个箱子,一打开便是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霉酸味道扑面而来,里面一摞一摞堆着的,是裹了绫面的本子,每一本都写得满满当当,却不是写的文章诗词,而是记录着一行行枯燥的数字。

    “海郡的账本……”长御喃喃道,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

    女皇送给她的十一岁生辰贺礼,就是海郡贩私案的所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