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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平。
浓墨般的夜色里，两道黑色的影子在急速前行。倔强的韩琅跟着李韬声重返皇宫。
灯火通明的金碧宫阙里，重甲侍卫集于御医院。侍卫统领朝着一个内监管事拱手：“大人，清查完毕，共六十具尸体。”
那太监转过头来，尖着嗓子道：“运出宫去，烧掉。”
在明晃晃的灯笼下，韩琅看着那眼熟的太监——皇后的总管太监。
那总管太监木着白面一样的脸庞，像个鬼一样不带任何表情，细着嗓子命令着。
侍卫统领听令，带着手下清理着横乱的尸体，有的被撕碎残缺不全，侍卫们把尸体连同断臂残肢堆摞在几个小车上，而后推着车子快速离去。
总管太监对着正告辞的统领低声问道：“这御医院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国字脸的统领愣了愣，寻思了片刻，他是被一个小太监唤来的，没抓到一个刺客，且宫女太监无人受伤，更奇怪的是住在这的师徒二人也消失不见，床榻上只留下血迹。处处透着“不可说”。
他斟酌着言辞，慢慢道：“兴许是这顾神医的仇家寻上来，掳走了他们师徒二人？”
总管太监哼了一声：“当了半年皇宫禁卫军的统领，还是这么愚笨？”
“下官蠢钝，还请大人赐教！”
“若是仇家，怎么敢跑到皇宫里来？”总管太监凑近统领的耳朵，“是神医谷的贼人心怀不轨，偷了公主的珪玉，逃跑了。”
侍卫统领点头称是。
伏在屋脊上的韩琅看着那嘀嘀咕咕的二人，嘴唇咬得渗出血来。
左手微动，却被师叔按住。
韩琅看向师叔，李韬声对他轻轻摇头。
统领已经得到指示离去。十几个太监抬着水桶，进了屋内，清除着石板地上的血污。染血的帐子也被撤换了下来。
来来往往一阵忙碌。
总管太监在旁边冷眼看着，直到宫室，洁净如初。他才满意地点着头，慢然离去。
整个御医院又恢复了宁静。
屋脊上的二人在暗处跟着总管太监的轿子，左拐右转，到了恢弘气派的宫殿——凤仪殿。
“娘娘，事情好像出了点问题。”总管太监低伏着身子，恭敬言禀。
“哦？没有死？”那晚宴上还和蔼亲切的皇后换上了一副铁石表情。
“没找到尸体，且派去的杀手都死了。”
“都死了？”皇后直了直身子，疑惑道，“没想到那老头还会武功？”
“这个？”总管太监抬起头，对着屏风后的皇后说道，“看那床上的血迹，魏统领判断，那老头很可能已死。而那个小徒弟却是会武功的，还会用毒，还有他带着的那头狼，咬死了不少杀手。”
“本宫知道了，退下吧。”皇后错了一下牙齿，柳眉倒立，一张还算美丽的脸扭曲着。
总管太监弓着身子退下。
韩琅看了一眼李韬声，用眼神询问：杀了？
李韬声点头。韩琅捏住金针，想穿过瓦片的空隙，刺中正对的下面女人头顶的百会穴。
还没甩出金针，就被一阵急切的声音打断。
“母后，为何要杀顾神医？”瑶花公主慌张跑来，推开宫室的门扉，绕过屏风来到皇后身边。
皇后不悦地蹙着眉，“殿外值班宫女太监每人赏二十板子，罚半年俸钱。”
身边服侍的一个女官领命下去。
“母后！”瑶花公主奔到母亲脚下，跪地哀求，“母后，为何如此？神医可是救了孩儿的命啊！”
“救命？”皇后冷笑一声，“只是治病而已，何来救命一说？”
“母后！您……”瑶花公主气结，揪住皇后的衣袂，伤心道，“女儿答应过神医，保他们师徒性命的，你让孩儿失信于人，女儿成了不守信义的小人。”
“信义？”皇后掰开琅琊瑶的手，抓在手里，安抚道，“女儿家要信义何用？不除掉他们，你如何做得西风国的皇后？”
琅琊瑶不认同道：“母后，他们不会害女儿，要不然也不会将我治愈。”
瑶花公主坚决的声音传到韩琅的耳内，达触她的心房，捏住金针的手垂下。不得不说，这个公主是真心想护他们的。
“傻孩子，母后是为了你好。将来你便会知晓。”皇后充满母亲的慈爱，恳切规劝，“女儿家的名声更重要，倘若西风国君主知道你曾是石女，定会嫌弃与你。好女儿，母后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日后的安宁。死人的嘴巴才最严！”
琅琊瑶使劲摇摇头，哭了起来。
她不想的，她真的不想害了他们，可终究因为她害死了他们。
听到御医院的小宫女报信，她才知道，出了这等大事，惊慌跑到母后的宫殿。她知道只有母后才会这样，只有母后才会这么狠辣。
皇后拍着琅琊瑶的脊背，怀抱着哭泣的女儿。
如此和软的性子到了西风国，怎能争宠保住后位？得派些得力的女官嬷嬷跟随……
琅琊瑶红肿着眼睛，黯然回宫。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什么都做不得。
只手遮天的母后俨然如一个霸道的女王，掌控着一切，决断着一切。她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木已成舟，她能怎么办？
拖着疲软的身子，瑶花公主仰头看着暗暗的天空——我不要这样。这么无情狠辣，这样冷酷残忍的女人，哪个男人敢爱？
父皇不爱母后，是能理解的。
我只要我的夫婿好好爱我，只想做个温顺幸福的妻子。以后夫婿疼爱，儿女孝顺，岂不更好？
帝王爱，虽不易得。但是若是真心相待，也不会绝情到底。
如母后那般？父皇虽然嫌恶她，但从未想过伤害母后。是母后太狠毒了，故而父皇才不爱她。
可是丈夫不爱，儿子畏惧，而作为女儿的我也不亲近她。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人生！
琅琊瑶的思绪乱乱的，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闭上眼睛，宴会上老者的陶然饮酒、面巾少年的沉默不语，那最后的画面在琅琊瑶的眼前晃荡，搅得她心绪更加缠乱，久久不能入睡。
而凤仪宫的皇后在女官的服侍下，安寝。
韩琅一抬手，打瞌睡的女官一下子昏睡过去。
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绣着金凤的锦帐。掀开帐子，快速点住女人的哑穴。
皇后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想喊，但是嗓子僵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韩琅盯着那一张老去但仍然美丽的面孔，布满血丝的双眸缩了一下，颜色更加红艳透着冰冷。皇后看着眼前的黑衣人，不知怎么竟想到了供奉在祖庙里的狼神，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们北冰国向来尊奉狼神。但是她怎么突然想到狼神了呢？那白玉雕刻成的狼神和眼前的黑衣人毫无形似之处，但是死前，她还是想到了那个祖庙里的狼神。
韩琅看着仿佛安静睡去的女人，抽出金针，置于袖里，转身如魅般离去。
悲急攻心，她居然突破了倾天诀第二层的壁垒，到了第三层。身影移动如师叔般快速，又加上她身形瘦小些，更加飘忽鬼魅。但是此刻她却无丁点喜悦。
亲手为师父报了仇的韩琅反而更加悲痛，就算报仇，师父再也回不来了。她的一手金针走穴都是师父教授，没想到第一次运用，竟是为他老人家报仇。
一根细长的金针，让那女人安静地死去。明日御医诊断，也只会说，皇后猝死。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在熟睡中“无疾而终”。
韩琅跪在师父的身旁，握住师父已经冰冷的手掌，哀哀说道：“师父，徒儿已经将她杀了。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心愿，可告诉徒儿。徒儿会一一为您办到。”
“光大神医谷。”
身后的李韬声叹了口气，说道。
“师兄这一生的心愿便是让神医谷名扬四国，再现当年荣耀。”
韩琅抬起头，看着脸色已经青暗的师父，坚定言道：“徒儿答应师父，有生之年定会帮师父达成心愿。”
突然一阵夜风吹过，窗户发出一声“咯吱”，随即宁静。
第二天，皇后薨毙的丧钟敲响。
公主的婚事自然延后，推迟一年。
各官府同时招贴告示，逮捕妖人——神医谷顾之上的小徒弟韩琅。画像上是一男装少年白纱蒙面，只一双眼睛媚妩如凤，右手下还画着一只纯色白狼。
罪名是不仅偷盗公主的珪玉，还妖言惑众，谎称师父被北冰国皇后害死。
一时间，北冰国上下乱作一团。
后宫无主，妃子们表面伤心实则欢喜。失去“爱妻”的皇帝，真心伤感了几日后，心口轻松呼吸顺畅，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
而皇后培植的外戚党却愁眉不展，怕自己的权势受到冲击，更加殷勤投奔睿王府，寻求庇护。
琅琊瑶着一身素白，金钗玉环通通卸掉，手里捏住一摞抄有《往生咒》的宣纸，一张张往灵柩前的火盆里搁去。
“母后，你这一生荣华至极，可曾餍足？”
“愿来生，母后能喜乐平安，恬淡无争，不要这么辛苦算计。”
琅琊瑶哽咽地诉说着，心痛母后的猝然离世，又为母后这样的人生感到不解。
古道上，一辆普通的四轮青帷马车缓缓而行。
车里的男子摊开一张纸片，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
皱了一下英挺的眉毛。
皇后无疾而薨？妖人神医谷韩琅？
韩琅？
男子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一阵发紧。这世上名字相似之人，竟有这么多？
可是，你到底在哪？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标题出自南宋辛弃疾的《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释义：
躺在竹席上，浮云顺水悠悠，黄昏的暮色将它们渐渐敛收。红艳艳的莲花互相倚靠，科像姑娘喝醉了酒，羽毛雪白的水鸟安闲静默，定然是个独个儿在发愁。与其像殷浩朝天空书写“咄咄怪事”发泄怒气，不如像司空图寻觅美好的山林安闲，自在去隐居，一座山丘，一条谷壑，也是风流潇洒，我不知而今衰损了多少精力，连上楼都无心无力。
1鹅湖：在江西铅山县，辛弃疾曾谪居于此，后卒于此。
2咄咄（duo）：叹词，表示惊诧。
3休休：指算了吧。唐司空图晚号“耐辱居士”，隐居虞乡王官谷，建“休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