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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静女其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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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初夏,魏济明出远门的前日,谢云嫣觉得莫名的不安。

    夜阑人静时,锦缎床帐内,她趴在他赤|裸的胸口,用带着平宁软语的声音轻缓说道:“济明,你可不可以......不去了?”

    魏济明笑出了声,他敲了她的额头,声线宠溺地回道:“一万两的单子,我定要亲自走一趟。云嫣,你是不是怕我,不能在你十八岁生辰之前赶回来?”

    谢云嫣没有回答这个问话,她接道:“肃岗之地多盗匪,你这次去,多带一些护卫。”

    魏济明奔波准备了一日,而方才又使劲浑身解数和谢云嫣颠鸾倒凤,现下已有些困顿的倦意,他应答了一声好,揽着她的肩就去会了周公,而谢云嫣虽然闭着杏目,却是一夜未眠。

    一天天等待的日子过得尤为漫长,谢云嫣每日在画纸上精细描摹一朵祈福花,待到她画完第四十朵的时候,她的贴身奴婢翠羽站到门前为她报信。

    谢云嫣不用打扮就足够出众,她这日穿了一身浅樱色薄裳,云鬓花颜蔷薇钗,远看近看都是道不忍亵玩的美景。

    常言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谢云嫣这般德才美色,若能搞到手做老婆,那真是可以省下纳妾的钱好多。

    这位省了好多钱的美人行至花厅,看到魏济明站在正厅中央,魏母坐在堂上。然而魏母却是铁青了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双手撑在拐杖上不发一言。

    见到谢云嫣前来,老夫人愤愤地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陈年乌木的拐杖在青木地板上沉郁地敲出闷响,仲夏本该炎热,而这一下响动,却敲出了云嫣的心头寒。

    魏母锁紧眉头,看向厅中央的魏济明说道:“济明,你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和云嫣开口,我年纪大了,没有你这样丢得起脸。”

    谢云嫣茫然地看向魏济明,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站了个朱红长裙,明艳动人的娇嫩姑娘。

    那姑娘见她看过来,仰起脸来对她笑,不痛不痒地叫了一声姐姐。

    谢云嫣一身薄樱色百纱裙,高挑的身形站的笔直,她的一双眉眼是一如既往地水波盈盈,直直看向魏济明,却没有说一个字。

    魏济明回视着她,而声音里却不见任何起伏地对她说道:“这是康王的独生女儿连歆郡主,我在肃岗救了她,我要娶她做平妻。”

    康王是当今的王叔,在定齐北部平叛十载,前段时间才返程回上京。路上他的掌上明珠,刚满十五岁的连歆郡主闹着要骑马,怎知那马突然受惊,一骑绝尘了十几里,遇到了魏济明一行。

    魏济明喜好骑马也善于驭马,于是这又是一段英雄救美没有新意的话本。

    连歆郡主听了魏济明的话以后,看向谢云嫣便将圆盘的下巴微扬了起来,那种挑衅欠打的表情,真是让见者,都想赏赐她一耳光。

    谢云嫣的手明明在发抖,掌心都出了潮湿的汗,她不仅没吵没闹,而且还美目柔然,用着十分平静和缓的声音回道:“妾身知道了,这月的账本已送入书房,您可要挑个时间过目?”

    这样尊卑分明的自称与他谓,谢云嫣从前并没有用过。

    如果她还有不能被冒犯的家世,俯瞰市井的身份,连歆郡主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偏偏她还没耍什么手段,这只是她的教养,在愤怒的时候冷静,在绝境的地方平心,甚至是以退为进。

    不过这些做得再好,终究抵不过郡主二字。

    康王上奏向定齐国君求了这门平妻的亲事,虽然国君在殿内看到奏折的时候,一口茶水喷出来觉得他叔叔简直就是在陪着女儿胡闹,又陷入了万一自己女儿长大以后这么孽障该怎么办的烦恼中,却还是亲笔将奏折批了下来。

    在定齐国,商人的地位普遍很高。但康王还是给准女婿求来了一个上京监管衣料的差使,按照惯例,上任前一个月要去南部纺织局开阔眼见。

    魏济明哪里用得着开眼界,他都可以将纺织的工序倒背出来,却不得不领着圣旨踏上了南途。

    直到临走前,他都没有踏进谢云嫣的房门一步。

    一直吃斋念佛许久不出门的魏母却在他走的那一日,推开梨花木的房门,拄着拐杖搂着谢云嫣说:“好孩子,别怕,娘会护着你的。”

    可惜事实证明,魏母护不住她。

    魏家除了光耀门庭的魏济明这一脉,还有同居上京的其他正系旁支。魏济明走后不久,魏家族长领着正系旁支的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魏济明的家门,无子不允纳妾一条条罗列出来,就要废了谢云嫣。

    定齐国男多女少,被休掉的年轻女子,一般都会被亲族再嫁。

    谢云嫣得知自己要再嫁的时候,仍旧是沉静不变色的面容,她不动声色地回了房间,在木梁上悬挂白绫三尺,将纤细的脖子伸了进去。

    哪知她刚伸进去,胃中就一阵恶心干呕,心里就有了让她泠然的猜想。所谓才女,恐怕就是像她这样,好像什么都懂一些。

    才女谢云嫣小的时候,还跟着姑姑学了些岐黄之术,粗略把脉一看,竟然自己诊出了喜脉。

    她扶着床沿坐下,汗湿的手心反复摩擦着脖子上的鲤鱼玉坠,终是镇定了心神,将梁上白绫解下来。

    谢云嫣嫁给了魏氏位于城郊,基本不来往的旁亲张家。

    有幸娶她的人,却不幸是个病弱到终日卧床的少年。然而张家是没落书香门第,人口十分简单,除了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之外,只有这个夫君盲眼的母亲。

    魏济明返京的时候,整个魏府都在为迎娶郡主而张灯结彩,魏济明的母亲为着没有护住谢云嫣,一怒之下撞了梁柱,差点就见了阎王,此时正昏迷卧榻,辛劳养病。

    连歆郡主搂着他的身体,甜甜地同他说道:“能娶我是你的福气,你说对不对?”

    魏济明回笑得温润,他低下头来看着她,语调柔和地回答:“自然是福气。”

    上京城内常常能听到新婚郡主如何得其丈夫宠爱的事迹,贵族少女与俊美夫君,他们在上京湖内泛舟,去城郊之外踏青。

    魏济明和连歆郡主如胶似漆,羡煞旁人的时候,谢云嫣在张家却过着举步维艰的日子。

    她被绑上轿子的时候,全身只有发钗和手镯这样值钱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底层的贫穷,将钗子和手镯典当之后,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最艰难的是,她还怀着孩子。

    好在张母和她的儿子都是忠厚而本分的人,张母拉着她的手说:“这么滑的一双手,怎么就落到我们家来了......”

    破败的平房中,张母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藏臭了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手里。

    夏去秋来,苦寒之冬,谢云嫣挺着大肚子在平房的门院里,侧身洗着衣服。她的脸因为浮肿不见往日的美貌,给浆洗店搓洗一件麻衣,可以挣得五文钱。

    她搓洗麻衣的时候,娇嫩的手背被苦寒冻掉了一层皮,撕扯的瞬间,她却不觉得痛。

    除了谢家被灭门的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看见她哭过。

    开春回暖,百花吐蕊,谢云嫣难产了一夜,将破旧的棉絮扯成了一块块的血团,终于生下了猫一样娇弱的女婴。

    谢云嫣挣扎起身,自己剪断了脐带。盲眼的婆婆颤身端着刚烧好的热水,兑了半盆凉后,试过温以后送进门来。

    老人家听到女婴哭声,喜笑颜开地说:“我也有孙辈了.......”她颤巍巍地走到隔壁,对着瘫在床上的儿子说:“你媳妇给你生了个漂亮姑娘......”

    床上的少年因为久病而苍白的面容漾起了微红,他撑在床上静默半晌后说:“辛苦她了。”

    又是一年过去,平房里依旧是少年病床前的药香漫天,却因为女婴的哭笑有了勃发的生机。

    谢云嫣给她起名叫常乐,常乐常乐,常以为乐,这是多好的名字。

    常乐极为聪明,刚满一岁就会认人叫人,一声软和不清的娘亲,让谢云嫣许久不见的笑颜又展开了来。

    常乐扒在卧榻少年的床头,叫得一声爹,让那少年打翻了药碗,随即定定点头道:“没错,我就是你爹。”

    身价高昂的魏济明为了爱妻一掷千金,给连歆郡主打造了一套金丝绞玉的百花首饰,这一整套光彩夺目的首饰在蝶妆阁展示的时候,谢云嫣正巧跨着破竹篮子走过,篮子里装着集市口捡来的菜叶。

    谢云嫣途径蝶妆阁,一眼就看到魏济明一身蓝衣揽着连歆郡主走过华道,身形一如当年的碧湖上那般英挺俊朗。

    自从她知道美貌会招来祸事起,就终日在脸上抹着黄土,此刻她荆钗布裙,看起来只是个蒙昧的村妇。

    她和他离得不远,想到刚满了一岁的女儿,她像是一下抛却了多年的沉着,远远叫了一声济明。

    魏济明步履一顿,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揽着连歆。而郡主却是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于是魏济明终于顺着郡主的目光走了过来。

    谢云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见到他,她攥着菜篮子的手都越发紧了些,她想开口和他说,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并不是特别苦。

    却不想魏济明上来就一脚踹倒了她。

    他在长街雨巷扶起她时有多怜惜,闹市华道这一脚下去就有多厌弃。

    破竹篮子里的菜叶撒了一地,谢云嫣慌张地将它们捡起来,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的叶子,却听到魏济明开口说:

    “贱人,给那样的野男人生了孩子?”

    她收菜叶的手顿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他,她没有再捡菜叶。

    她站得纤细高挑,透过魏济明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连歆,点了下头,转身而去。

    谢云嫣的脚步,还是如同自小养成的那样,足迹笔直,每两步的间隔,都如丈量过般等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