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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静女其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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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元镜的最后一幕,是这一年的仲春。

    出身赵荣国百年清流贵家嫡系,曾经清丽无双,美名动平宁的谢云嫣,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卖摊饼。

    她本想卖字画,但笔墨纸砚一个比一个贵,她没有钱。更主要的是,定齐上京的百姓,对字画都不怎么感兴趣。

    这将近四年的日子,实在太过苦寒而清贫。

    谢云嫣怀孕和做月子期间,都没有得到恰当的调理,又受过很多次的风寒,患上了心绞痛的病症。

    她原本莹润透红的面颊,如今常年显现虚弱的苍白。

    一整条喧闹的集市街,只有谢云嫣从不吆喝。粗布麻裙一年四季干净到磨白,摊饼的分量只多不少,留住了一批回头客。

    清流贵家嫡女与豪奢商门公子的独生女儿谢常乐,终于有了平常人家都买得起的小玩具,新年的时候,也第一次有了一身棉衣,不用再穿麻布改的旧袍。

    张家卧榻少年的药也没有再断过,他们家的炉灶里,也终于每天都能升起热饭的炊烟。

    日子仿佛比从前好了些,可是我看到的谢云嫣,却已经尽力到几乎油尽灯竭。

    谢常乐在满是石子的小院里跌倒,摔破额头的时候,谢云嫣刚好卖掉了今天的最后一张饼。

    云嫣回到家门口,常乐还在用袖口擦着额头泱泱不止的血,这孩子的面貌眉眼像极了魏济明,可是性子却得了平宁谢家的真传。

    摔得这么惨烈,她一个才三岁大的孩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出,更别说哭。

    直到看见娘亲回来了,谢常乐才抿着嘴唇说:“娘,我不疼。”

    云嫣放下担子,直跑到她面前,抬着她稚嫩煞白的小脸,发现那道口子划得极深。

    当夜谢常乐开始发高烧,云嫣一整晚都陪在她身边,常乐开始说胡话,说着她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胡话。

    粉团一样的谢常乐迷迷糊糊地说:“娘......他们说.....我爹和你.......生不出来我......我是野种......”

    云嫣用麻布浸湿了水,给她一遍一遍地擦身,傍晚买回来的药,被常乐吐了个精光。

    她摸着常乐被汗湿的头发,用所有母亲对病中孩子的那种温柔至极的语气说:“乐乐是宝贝,乐乐是娘的宝贝......”

    她的声音还是那种惯常的平宁软调,在赵荣出名的醉人燕语。

    可是我听在耳边,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清。

    照顾了常乐一天一夜的谢云嫣,看到女儿好转退烧,才终是松下了一口气。

    她孱弱的身体,并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担心忧虑和不曾休息,所以她的末日,本来应该在常乐醒来后的第一日,累极后因心绞痛而死。

    前来的无常并没能勾走她的魂魄,无常来了几批,谢云嫣甚至还能忍着病痛,去街角卖摊饼。

    常乐额头上的伤口很长,谢云嫣比平日里更加早出晚归,她在攒钱买药堂昂贵的雪玉膏,专治划破留下的狰狞疤痕。

    玄元镜幻化而止,往昔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和火使土使站在张家平房门口的时候,谢云嫣这一日的活刚刚结束。常乐坐在门边等她的娘亲回来,远远看到了谢云嫣,像只灵巧的小燕子一般扑了过去。

    谢常乐提着云嫣担子里的重物,走一步喘一步,我在凡人面前一般都用障眼的隐身法,谢常乐路过我的时候,我没有后退,于是她直接踩了我的脚。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谢云嫣,然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挺直着背走进了门去。

    真是好可爱的小姑娘。

    我便是在这个时候,面对面地看清了走过来的谢云嫣,到底有着怎样的执念,才生出决绝到不可被无常带走的魂灵。

    看完她的神智之后,我扶着他们家破败的门框,看着谢云嫣在灶房忙碌的身影,有些说不出来话。

    我从来没有遇到,或者听说过这样的死魂,你甚至可以说,她的灵魂只是过于干净和沉稳。

    我本以为,在这样的灭门之痛下堂之苦和清贫之悲以后,谢云嫣的魂魄中该是有着浓浓入骨的怨恨与悲苦,郁郁到全然不能解开的深深执念。

    可是我看到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仇怨的杂念,那里平静地像是一汪纹丝不动的镜湖,扔下再大的巨石之后,都能回复到宁静安稳如初。

    那是她的救赎,她走投无路的支柱。

    亦是她困兽犹斗的迷途。

    谢云嫣唯一的认知便是,她走了可以走的路,而且她可以撑下去继续走这条路。

    然而无论何事都该有个度,人本血肉凡胎,过于坚韧挺直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要带走她,其实便是要做到一件事,让她明白自己没有那么所向披靡,她早已在灭门离乡下堂和清寒贫苦中,将自己煎熬到筋疲力尽。

    木使站在我身边开口道:“大人,要不要让她的女儿再次重病。”

    他们家的晚饭热香飘散了些许,我抬头看到苍穹中上京城的皎月盈盈,答道:“不能对她的女儿下手,为母则刚,谢云嫣的女儿有事,她只会更为意志坚定。”

    我总觉得魏济明很有些不对劲,若是他一边对谢云嫣心心念念,一边和连歆郡主缠缠绵绵,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他为什么做得那么很绝,华道边的那一脚,他说的话,初听时只觉他是个渣,后来却想到,他怎么知道谢云嫣生了孩子?

    魏府上方,我坐在主房的客椅上,看对面的妇|科圣手老大夫,给年轻明艳,一身朱红华衣的少夫人诊脉。

    随后老大夫叹了一口气,说了些什么,此后开了些补气养颜的普通方子,默然背着药箱出了门。

    宽敞明亮的内室里,连歆狠厉地抬手,一把推掉了案台上所有的花瓶和精致茶具,噼里啪啦响彻一地之后,她又狠狠地扇了伺候在身旁的婢女一巴掌。

    连歆指着那婢女,怒极攻心地高声喊道:“不能生不能生,你找来的大夫都说我不能生!好!你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打到也不能生!”

    婢女肿胀着脸面,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连歆拿起高架上的白瓷花瓶就往婢女身上砸,那花瓶碎了,人却没有砸中。

    连歆又撕了墙上的字画往婢女身上摔去,不巧字画只烂了而已,厚重的画轴也没有碰到女婢。

    连歆气急败坏,从我身边那堵墙上取来了长剑,她拔不出来,直接甩着剑柄往婢女的头上打,可惜还是有些偏颇。

    婢女看她怒发冲冠,简直快要杀人了,顾不得求饶命,跌跌撞撞急忙跑出了门去。

    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在已经造孽这么多的情况下,死后入了地府,除了毁人姻缘,又多了一条虐杀婢女,所以将她扔出的东西,都改了个走向。

    我这样为她好,她还这么生气,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的无用之举。

    因为从连歆郡主面门上的命脉,就清清楚楚地看以看见,她此生都不会有母子缘。

    只是那条母子线歪歪扭扭,盘盘曲曲,这是被人改动过的痕迹。

    我进入魏府的时候,四下都有蒙面的黑衣人,起初我以为这是杀人放火道上混的弟兄们,后来发现,这都是康王军部的属下。

    我实在很难理解这种父爱,因为怕女儿受到一点委屈,于是用尽了各种手段,将她牢牢护在金钟罩里,给她披上一层权势的铁布衫。

    可惜便是在这样慎重的保护之下,他的宝贝女儿,还是被人下了终身不孕的虎狼之药。

    魏济明回来以后,我在他繁乱的思绪里一点点翻,才翻到了连歆入门之前,魏家盛办的夏日花宴。

    那时康王的密探还没有进府,那一日藕塘莲叶,荷花成片。

    魏济明某个嫁了大夫,首次回门的娇美庶妹,站在她哥哥的身边,看起来温婉静娆,却从怀中拿出了让女子绝孕的狠药。

    这位庶妹看着哥哥,双眸闪动地说道:“康王有本事用魏家上下胁迫哥哥这样做,我就有本事弄到定齐严禁的虎狼之药。”

    定齐国因为地广人少,严禁任何商队或者大夫持有绝孕药物,一经发现,满门获罪,四邻连坐。

    在定齐国弄到绝孕药,是件麻烦困难至极的事。

    魏济明接了过来揽在袖中,看向荷塘后答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嫁给那个路过上京的边镇大夫。”

    妹妹笑得盈盈带泪,她说:“哥哥,你明明知道有人比我苦得多。”

    回忆渐渐淡去,那只要一点就可以见效的药,在与连歆的新婚之夜里,被魏济明下了整包。

    他想下的不仅仅是绝孕药,他想让她死,被豺狼入腹,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可是魏家上下满门四百多人,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他不能赌。

    魏府每日都有德高望重,极擅长解毒的御医给连歆郡主把脉,可惜这位庶妹拿来的东西真是不得了,靠脉象确是断不出来,能望闻问切出来的,只有连歆不能有孕不宜合房的宫寒之体。

    我终是知晓了魏济明在做什么,他的身边,日夜都有康王派来的人,他几乎是用尽了暗道才知道谢云嫣的境况。

    他知道他的妻子和亲生女儿在哪,却不能去看她们一眼,只因他没有能力同握有军权的王叔抗衡来护她们周全。

    他曾假装无意,乘着马车路过谢云嫣的门前,马车帘外是苦寒的冬天,他看到她挺着肚子还在洗着麻衣的粗布。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却不知将自己拽脱了臼。

    魏家有个藏宝的高阁,密探汇报的是魏济明常常将自己关在里面数钱。

    而事实是他根本不会再数钱,从前他看重的财富,不能带给他珍视的人丝毫好处。而今他一看到账本,胸口就能抑郁出一口血。

    他的云嫣,他引以为傲的云嫣。

    他从赵荣平宁郡带回来的,让他无时无刻不怦然心动的无双美人云嫣,他到底把她丢在了哪里。

    高阁下有密道,暗探每日告诉他谢云嫣过得如何,他知道有关她的一切,知道住在她旁边的浆洗店女店主,就是康王的直系下属。

    魏济明家财万贯,却不敢给心尖上的人和亲生女儿送一分钱。

    因为康王只有知道谢云嫣过得不好,才会略有怜悯地让她活下去。

    魏济明能做的,只有让药店老板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谢云嫣药品,在她冬日里买的棉衣中偷偷夹了鹅绒,在她夏日的麻布里悄悄参了真丝。

    在谢云嫣于街口卖那其实味同嚼蜡的粗糙摊饼时,收买一批批的人光顾她的门面。

    魏济明每晚都不在魏府吃饭,他总是在离谢云嫣卖饼那条长街最近的商铺里,将她的摊饼当成晚饭。

    长街对面的美人,夜夜徘徊在他遥不可及的梦里,一条长街宽不过七丈,只这样的距离,他却走不过去。

    那样难以入口的东西,于他却是系于心间的所依。

    他从来没有想到,锦衣玉食华屋良居,骄阳清月宝马雕车里养大的谢云嫣,竟然可以做到那些。

    可她每做到一点,他的心头,都疼到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