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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却茯苓(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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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温纶卧床的一个多月,他的养父竭尽全力地医治他在大理寺地牢里所受的重伤。

    所有的皮外伤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蒋温纶左脸上被烙铁留下的狰狞烫印,还有他被整根挑断的双手手筋--

    这些伤处对他的养父而言都实在是无能为力。

    蒋温纶能够站起来以后,先是静然地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后来他时常站在院中,用那双已经被废得只能做粗活的手帮着养母无声地翻晒萝卜干或者拿着扫帚扫尽院中仲夏时节的苍翠落叶。

    从背后看,蒋温纶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的挺拔俊秀出尘。

    但转到他的正面看一眼,就能清晰地见到那张曾经能让所有少女都陡然萌动春心的俊脸,已然被滚烫烙铁残暴地毁了个彻底。

    他的右半张脸依旧俊朗翩翩风采如前,可他左半张脸上那些狰狞伤痕的凸起凹壑却让观者惨不忍见。

    蒋温纶的养母厌极了他这张被毁得极度恶心的脸,万分不愿与他一张桌子上吃饭。她打麻将回来时,常当着伺候在旁的仆人的面,塞了两口菜就将饭碗和筷子一起大声地贯在桌沿,或者直接怨声载道地把瓷碗摔在地上。

    她不仅自己不吃饭,还不让蒋温纶吃饭。

    这位把“落井下石”四个大字给生动演绎地活灵活现的养母,必要从座椅上站起来夺过蒋温纶的饭碗猛然扣在地上,然后张口便是阴阳怪气的讽刺,直言让他蹲下去接着吃。

    在蒋温纶安静地弯下腰去收拾地上那片被他养母摔出来的混乱狼藉时,实在看不过去也完全吃不下了的养父就要和养母极为高声地吵起来。

    于是再往后来,蒋温纶等到他的养父养母吃完以后,才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去厨房吃饭。

    他俊秀一如往昔的身形笔直地立那狭窄昏暗的房间里,空寂无声地吃完残羹冷炙以后,蒋温纶常要站在厨房北面后院的门口处,背靠那爬满蓊郁藤萝的灰白墙根独自呆立很久。

    大理寺地牢里第七道抽断手筋的酷刑,彻底废了蒋温纶那双五指修长极为好看的手。

    这双曾经隔日便要悉心熬制百种汤药,在人体的所有穴位下针都无一例外地快稳准并且从未有过任何瑕疵偏颇的堪称完美的手,而今甚至在端着只盛了半碗干硬米饭的瓷碗时,都有些全然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不再能写字,下针,甚至......只是煎药。

    嘉南国太医院内务医官处写给蒋温纶的卸任书,前日里到达的时候蒋温纶正端着瓷碗站在厨房里寂静地吃饭。

    蒋温纶的养父在厨房里找到他并把信递过去后,蒋温纶放下了饭碗艰难地拆开了红漆的信封。

    在太医卸任状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蒋温纶的养父那本就上了年纪的面容似是在一瞬间就苍老了十岁。

    若非这个晴天霹雳般的突兀意外,他的养父可以确保短短两年之后的蒋温纶就定能坐到太医院连国君都要礼让三分的终身首席之位。

    接到来自嘉南国太医院书信的那一日,蒋温纶背靠灰白墙根发呆的时间,比平日里都要长久很多。

    曾经每一瞬皆在忙碌每一日都排的满满当当,仿佛有看不完的典藏书籍抄不完的心得杂记的蒋温纶,而今却不知道那漫无尽头只余空寂的时间应该要如何打发才能过得快些。

    蒋温纶的心底深处有时还想着孟灵薇会不会来看他,但只要这个唐突的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分外好笑。

    自从那晚治好了孟灵薇的父亲,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蒋温纶头脑茫然心绪纷乱地想着,原来那断定孟德庞在他的救治下确然起死回生的傍晚便是最后一次见她,原来那日的“他已经醒了”是自己和孟灵薇说的最后一句话。

    孟家收下的礼单和钱财被悉数退回蒋府,他和孟灵薇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骤然凭空消失地像是从未来到过他身边。

    蒋温纶的养父看着他便要无奈地叹气,某日养父在街上买了块木制的面具,递给蒋温纶时温和地循循善诱地说道:“你没事便出去走走,散散心。”

    蒋温纶接过面具以后缓慢地戴在了脸上,那从前让看到的女子都要含羞仰慕心跳加快的俊容,如今却沦落到需要遮挡起来才能出门的地步。

    没有事做的蒋温纶第二日清晨便听从其父的好意出了门,他的怀里还揣了养父给他的铜钱一百文。

    他漫无目的地缓步行走在淮康城繁闹的长街,顺着那七扭八拐的小道走到了嘈杂的菜市口。夏末清晨的淮康菜市里四处都是讨价还价的人,买菜卖菜的平民百姓们交头接耳的喧闹话音接连不断。

    在他准备抬步转身走出菜市场时,却听到从他后背方向传来的那名义上的姐姐满含惊喜的声音道:“哎呦呦,温纶弟弟?”

    他转过身去看向这位姐姐,木制面具下半美半丑的脸毫无表情。

    这也不能怪他没有表情,在蒋温纶这位姐姐发现自己的弟弟竟然长得如此好看以后,她常常在吃饭时脱了鞋用脚尖磨蹭蒋温纶的腿不让他吃饭,或者在他晾晒草药的时候从背后摸他的腰害那草药洒了满地,更甚还偷了蒋温纶挂在衣架上的白衣拿回房间藏起来。

    蒋温纶的衣服不多。她没有顾及弟弟的处境和感受偷回去这些衣服以后,蒋温纶只剩□上穿的一件,晚上洗干净以后第二日没干便穿在身上。

    现下他的姐姐麻布包头跨着装满蔬果的菜篮子,站在这让自己肖想多年的俊美弟弟面前皱着粗眉有些不满地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挡起来,有病?”

    蒋温纶的姐姐似乎并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在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以后拉过他雪白的袖口热情地说:“去姐姐家的肉铺看看。”

    见她的弟弟侧过脸来似乎有些不愿,这位姐姐便昧着良心哄骗道:“我准备了些给爹娘的厚礼,一直没空回家,你帮我带回去。”

    这位姐姐在出嫁后发现自己竟然只嫁了个卖猪肉的贩夫,回门时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已经许久不曾回去了。

    蒋温纶听了她的话后,到底还是跟在姐姐的身后走向菜市场里的肉铺,远远便看到抽着旱烟的管六在猪肉铺的门口大声叫卖。

    蒋温纶走到管六叔面前的时候,管六抬头看着身量高挺戴着面具的小舅子,转过脸来看着他媳妇道:“婆娘,今个不做工了,俺们关门吧。”

    姐姐手里的菜篮子被扔在了地上,她抬腿猛地踹了一脚菜篮子道:“不开门,你用西北风养活我啊?还天天要我那个,那个以后生了儿子你拿什么来喂他?”

    她本来还要吼几嗓子,但转头看到了身形极其俊秀出挑的弟弟,咽了一口唾沫后生生把话全都憋了回去。

    管六叔抡起了一块干硬的抹布,又觉得手中的抹布有些干了,擦起来一定很不过瘾。于是他咔崩一声呸了口唾沫喷在那抹布上,沾湿抹布后随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今早他剁猪头肉的时候使了老大的力气,衣裳汗湿了好几次,抹布都从黄的给擦成了黑的。

    管六叔收好心爱的抹布以后解释道:“婆娘.....婆娘你别急,今天俺铺子的东家来了,给了俺们家六两银子的红包,说是东家老爷的小姐成亲给俺们这些小铺子发的礼钱。”

    蒋温纶手中握着的一百文铜钱被他的掌心的汗浸湿,他听到姐姐用着仿佛被馅饼砸中般的喜悦声音开口问道:“六两?六两银子?什么小姐成亲这么大方?”

    管六挠了挠自己的头皮,皮屑洒了一地道:“东家老爷姓孟,不就是城南五陵街那个孟老爷吗,他的小女要嫁给什么世子了。”

    随即管六又将怀里六两银子的红包掏了出来,塞到他媳妇的手里说:“那些有钱人和什么世子怎么搞,也挨不到俺们的事。但他们给了银子!婆娘!六两银子俺几年也挣不到,今天就歇了吧,俺熬猪头汤给你喝?”

    管六的婆娘还在抚摸那六两白银,蒋温纶的手却在不受他自己控制地轻颤。

    但那笔挺俊秀的身形还是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蒋温纶看向管六叔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要嫁给世子?”

    卖猪肉的管六叔抬头看着蒋温纶说:“小舅子,俺从前在孟家洗茅房的时候,就知道孟老爷隔壁的什么世子和孟小姐定了娃娃亲。”

    “娃娃亲”这三个字才让此时的蒋温纶心下空茫地想起来,城南五陵街孟府豪宅的旁边不远,便是赫然耸立的平南王府。

    蒋温纶风采卓然的俊脸被毁,施展满身超绝医术的双手被废。

    然这些发生的时候,他都没有像如今这样心头粉碎般难以言状的痛楚之感。

    原来孟灵薇早有婚约,还是同权倾朝野的平南王嫡长子富贵和权势水乳交融的完满良缘。只是这段完满良缘外,孟大小姐却画蛇添足地给这位年轻的神医设了一个有始无终的局。

    蒋温纶抖手提着管六孝敬岳父岳母的猪头肉,揣着没花出去的一百文铜钱回家的时候,康淮城的街道还是不曾变过的繁华喧闹。

    蒋温纶顺着街角静然缓步行走,看到长街上有几辆套着骏马的花车四处散着包装精良的喜糖,他微顿了一步后才继续向前行走。

    直到有个牵着小儿子的中年妇人从他身边走过,手里抓着糖的小儿子对着他娘开口问道:“娘,街上会发糖呀,我们天天上街好不好?”

    那位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笑着回答:“傻孩子,这是城南孟小姐要嫁给世子才发的喜糖,哪里天天有这样的好事。”

    那对母子走出去很远后,蒋温纶俊秀出尘的身形还僵硬地崩直在原地。

    原来除他以外的人,都知道孟灵薇就要嫁给平南王世子。孟家的人在四处欢天喜地散财庆祝,他却还一无所知地回想那些曾经同孟灵薇许下的海誓山盟。

    蒋温纶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

    因为那些过往的浓情蜜意好像越发真实地浮现出来,孟灵薇靠在他怀里撒娇,孟灵薇伏在桌案上睡觉,孟灵薇用鼻尖恋恋不舍地蹭着他的胸口环抱着他的腰。

    他们两个曾经骑着一匹马去城外踏青。彼时他们身下高大的骏马忽然走不动路,那时马背上的蒋温纶抱着孟灵薇的手松开,孟灵薇在他下马前拽着他的白衣愤愤道:“蒋温纶你不许走,更不许离我远。”

    于是蒋温纶勾唇浅笑,手牵缰绳陪她静静地走了一路。

    他们两个还曾一起在城东扬湖上泛舟。蒋温纶用熬制汤药分毫不差的双手做出来的红烧猪蹄被孟灵薇吃得一个不剩,灵动的双眸弯弯看着蒋温纶连带着盘子都舔了干净。

    可蒋温纶回家才发现,他竟然忘了在那盘猪蹄里放盐。

    他过往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竟然会有人像孟灵薇这样喜欢他。

    孟灵薇那样不容置疑地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十五岁。

    孟灵薇仰着脸双眸满含思慕与情愫的看着他说,为什么老是缠着你呢,因为我这样高兴。

    孟灵薇还扑在他的怀里撒娇般语声柔嫩地说,温纶哥哥我想明天就嫁给你。

    这些曾经一想到就让他的心绪变得嘈杂纷乱的甜言蜜语,而今堪比挥刀不见血的午夜凌迟。

    蒋温纶在闹市的街角处从晌午静默地低头站到了第二日的晨起,在过往的行人皆驻足看他的时候,他突然手扶着墙壁万般自嘲地在面具下低沉地轻笑出声。

    他笑着笑着,就徒手扶着石墙,缓慢跪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小妖精小美人小宝贝们,这周四我要入v了,倒v从第40章开始,看过的宝贝们不用管它

    入v当天50章开始奉上三章,非常非常感谢一直看文到现在的小美人们,请继续和我一起走下去吧。。。不烂尾不弃坑么么哒